绍兴二十五年,冬。临安皇宫内藏库。
数十名内侍省宦官手持铜钥,鱼贯开启三道厚重的包铁木门。
库内,一排排紫檀木架整齐排列,架上鎏金银箱、螺钿漆匣、青瓷大瓮在长明灯下泛着幽光。
这里是赵构登基三十年来,内府积存的内帑——天子私库,不入户部,不经三司,乃帝王压箱底的私房钱。
赵构在内侍省都知蓝珪搀扶下,缓步走入。
他年近七旬,鬓发已见斑白,但目光依旧锐利,扫过这间承载着帝国最后底气的库房。
“陛下,这是内帑总册。”
蓝珪呈上一卷用金线装订的缂丝封皮账册,声音微微发颤。
他侍奉赵构四十年,深知这位官家虽非吝啬,却也从未如此大动内库。
赵构接过,却不翻开,只淡淡道:“念。”
“是。”蓝珪展开账册,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回荡:
“金部:计有赤金(纯金)八十万两,沙金(金砂)三十万两,金器(杯盘首饰)三千七百件,折金约十五万两。共计金一百二十五万两,依时价折钱一千二百五十万贯。”
“银部:纹银(官银)三百万两,花银(杂银)八十万两,银器(皿具)五千二百件,折银约四十万两。共计银四百二十万两,折钱四百二十万贯。”
“钱部:铜钱(贯)二百万贯,铁钱(贯)五十万贯,交子(蜀中发行)一百万贯,会子(临安发行)八十万贯。共计钱四百三十万贯。”
“帛部:蜀锦 三千匹,吴绫 五千匹,越罗 八千匹,齐纨 一万匹,各色绸缎绢帛 合计五万匹,折钱约一百万贯。”
“珍玩部:玉器(礼器、佩饰)一千二百件,瓷器(官窑)八百件,漆器 六百件,犀角象牙 三百件,珊瑚珍珠 五百匣,名画法书 四百轴。此部难以计价,若急售,约值二百万贯。”
“总计:金、银、钱、帛、珍玩,共值约二千四百万贯。”
两千万贯——这个数字,相当于大宋鼎盛时期(仁宗朝)一年的全国赋税总收入,相当于临安城百万居民二十年的口粮,足够装备二十万 全副武装的精锐之师,支撑一场百万大军 的三年战争。
库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
所有宦官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他们知道,这笔钱是赵构三十年来,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是市舶司 每年上缴的蕃货抽解(进口税),赵构命将珍奇宝物 留内库,三十年来积下珍玩无数。
——是皇庄、官田 岁入,赵构从未动用,全数存入。
——甚至宫中用度,自孟太后薨逝,赵构便命减膳撤乐,皇后、妃嫔用度减三成,三十年省下钱帛百万。
这是一位从靖康之难中爬出来 的皇帝,对“钱粮” 二字深入骨髓的执念。
他知道,在这乱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国事艰难,钱是胆气。
“全部。”
赵构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金、银、钱、帛,悉数解往 户部左藏库,充作抗蒙军资。珍玩择易于变卖者,交由皇城司,密售于东南豪商,所得钱帛,亦入军资。”
“官家!”蓝珪“噗通”跪倒,老泪纵横,“此乃官家三十年心血,是以备万一的保命钱啊!若全数拿出,宫中用度”
“宫中用度?”
赵构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苍凉,几分决绝,“自即日起,宫中一切用度,减半。”
他转过身,对着满库金银,声音陡然提高,在库房中回荡:
“朕的膳食,每日常膳朔望膳 (初一十五才有的规格),朔望膳改素膳 。
“后宫用度,皇后减四成,妃嫔减六成,采女以下,月例停发。”
“宫中修缮,一律停止。 德寿宫(为退隐准备的宫殿)工程,即刻罢废,工匠遣散,木石砖瓦,变卖充军。”
“内侍省、殿中省,裁员三成,年五十以上者,给资遣散。”
“御马监 战马,除仪仗用十匹外,余者尽数拨付殿前司。朕出行,改乘轿。”
一条条,一句句,如刀刻斧凿。
蓝珪伏地痛哭,众宦官皆跪,库中呜咽一片。
他们知道,这位以“柔懦” 闻名的官家,这次是真要拼命了。
赵构却不再看他们,大步走出库房。
外面天色阴沉,寒风吹过凤凰山 的松林,呼啸如万马奔腾。
他站在内藏库高阶上,望向北方——那里是淮水,是襄阳,是大散关,是即将燃起烽火的万里边关。
“官家,”户部尚书沈该匆匆赶来,他刚得内侍传讯,惊得魂飞魄散,“内帑乃天子私库,国之根本,岂可尽出?若有不测”
“不测?”
赵构打断他,目光如冰,“蒙古铁骑踏破临安时,要这些金银何用?垫马蹄么?”
他走下台阶,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沈卿,朕问你:临安城内,富商巨贾,家资百万贯者,几何?”
沈该一愣,思索道:“约百余家。”
,!
“朝廷三品以上官员,家产过十万贯者,几何?”
“不下五十人。”
“宗室子弟,岁俸千贯以上者,几何?”
“三百余人。”
赵构点头,笑了:“你看,朕这天子,做了三十年,攒下两千万贯,便觉是泼天富贵。可这临安城中,比朕有钱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他笑容渐冷,“蒙古人要的,不是朕一人的私库,是这江南的万里锦绣,是这亿兆黎民的膏血。朕今日倾尽内帑,便是要告诉天下人——”
他猛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在嘶喊:
“朕,赵构,大宋皇帝,愿倾尽所有,与蒙古决一死战!”
“朕的私房钱拿出来了,朕的膳食用度减了,朕的宫殿不修了!”
“那么,临安的富商,你们的 义捐 在哪里? 朝廷的官员,你们的俸禄借出了么? 赵家的宗室,你们的岁俸可愿暂减? 天下的百姓,你们的粮税可愿多纳一合?”
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内侍省、殿中省 的官吏、侍卫,黑压压跪了一地。
沈该浑身颤抖,伏地高呼:“臣臣愿捐家产一半,计五万贯,充作军资!并奏请陛下,行‘劝捐令’,凡家产过十万贯 者,捐三成;过百万贯 者,捐五成!违者,籍没家产!”
赵构俯身,亲手扶起沈该:“沈卿,朕要的,不是强征,是人心。
你明日拟旨:凡捐输军资者,一万贯,赐 ‘忠义’匾额;五万贯,赐 八品 散官;十万贯,赐 七品 ,许一子入 国子监;五十万贯,赐 爵位,世袭罔替!”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再拟一旨:朕之内帑,两千万贯,今日起,更名为 ‘抗蒙军资库’。
此库每一文钱的用处,每月在朝天门 外张榜公示,天下人皆可查检!
有贪墨一文者,凌迟!有挪用一钱者,斩!
朕,与天下人共督之!”
寒风更烈,卷起赵构的龙袍。
这位六十八岁的老皇帝,站在内藏库 前,如同一棵在风雪中死死扎根的老松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再也没有“退路” 了——内帑已尽,宫中已节,天子已与国同贫。
若胜,则国兴;若败,则玉石俱焚。
“去吧。”
他挥挥手,背影有些佝偻,却异常坚定,“把金子银子,都搬出去。这库房空了也好,清净。”
当夜,内藏库 灯火通明。
一百辆四轮太平车驶入皇城,在殿前司 重兵护卫下,将金锭、银铤、铜钱、绢帛,一箱箱、一车车,运往户部左藏库。
车轮碾过御街的青石板,发出隆隆闷响,如战鼓,如惊雷。
临安城的百姓,从门缝里、窗隙中,看着这支沉默的运金车队,看着那些在火把映照下闪着暗沉光泽的箱子。
他们知道,天,真的要变了。
而皇城福宁殿内,赵构对着一菜一汤 的晚膳——这是他“减膳” 后的第一餐——慢慢吃着。
菜是清炒菘菜,汤是豆腐羹,无荤无腥。
他吃得很认真,一粒米都不剩。
伺候用膳的小黄门 偷偷抹泪。
赵构看见了,笑了笑:“哭什么?朕年轻时在应天府即位,金兵追来,连夜渡江,连口热饭都吃不上。这菘菜豆腐,比那时的糠饼 强多了。”
他放下碗筷,走到窗前。
夜色深沉,凤凰山 的轮廓如巨兽蹲伏。
他低声自语,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冥冥中的列祖列宗:
“皇兄(钦宗),父皇(徽宗),你们在五国城 受苦时,可曾想过,我赵构能有今日?坐拥江南,带甲百万,府库充盈可这又如何?蒙古人来了,比女真更狠,更凶。”
“但这一次,朕不逃了。”
“钱,朕花光了。饭,朕吃素了。命,朕也准备豁出去了。”
“这一把,朕赌国运,赌天命,赌我华夏气数未尽!”
窗外,寒风呼啸,如万鬼哭嚎。
而赵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尊正在慢慢锈蚀、却死死钉在大地上的铁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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