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锁妖塔。
此塔非砖非石,非金非木,通体由一种名为镇魂玉的奇异材料混合无数上古禁制、符箓铸就,高耸入云,共有九层,每一层都镇压着无数凶戾滔天、为祸人间的妖魔鬼怪。
塔身终年缭绕着淡淡的灰色雾气,那是塔内溢散出的妖气、魔气、怨气混合而成。
寻常修士靠近,便会感到心神摇曳,气血翻腾。
唯有蜀山历代最核心的弟子与长老,方有资格轮流入塔镇守、历练。
而锁妖塔最深处,第九层,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传闻此层镇压的,皆是曾搅动天地、近乎不死不灭的上古巨擘,或是某些触及天地禁忌的诡异存在。
寻常蜀山长老,若无掌门与太上长老会手谕,亦不得擅入。
此刻,第九层塔内,却并非想象中那般阴森恐怖、妖魔嘶嚎。
反而……有些……凌乱,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人间烟火气。
塔内空间远比外界看起来广阔,仿佛自成一方小天地。
地面铺着厚厚的不知名妖兽的皮毛,墙壁上镶嵌着能自行发光的夜明珠,光线柔和。
但本该庄严肃穆的镇妖之地,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
角落堆满了横七竖八的酒坛,有的空空如也,有的还残留着琥珀色的液体。
几个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随意丢在地上。
塔中央,并非什么镇压核心,反而摆放着一张歪歪斜斜的石桌,两把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石凳。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通红、邋遢到极致的老道士,正斜倚在一只巨大的、被磨得光滑如镜的石质龟趺上,一只脚翘在龟趺头顶,另一只脚耷拉着,手里抓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朱红色酒葫芦,正对着葫芦嘴咕咚咕咚地猛灌。
酒液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流下,浸湿了那件原本应该是蜀山长老制式、如今却油腻破烂、散发着浓郁酒臭和汗味的脏兮兮道袍。
他,便是蜀山剑派现任太上长老之一,锁妖塔名义上的最高镇守者,凌霄道长。
或者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凌霄,还未入蜀山之前,他曾有过另一个名字,邹绝。
就在他喝得醉眼迷离,哼着不知名小调,手指在龟趺上无意识敲击,仿佛在追忆着什么陈年旧事时。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直击灵魂本源、带着古老、晦涩、威严,甚至一丝淡淡警告意味的奇异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泛起的涟漪。
悄无声息地穿透了锁妖塔重重禁制,掠过了塔内无数被镇压妖魔的嘶吼与低语,最终,轻轻拂过了醉醺醺的老道士心头。
“嗝——”
凌霄道长,或者说邹绝,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迷离的醉眼似乎毫无变化。
但若有人此刻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那原本随意敲击龟趺的手指,在波动掠过的刹那。
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瞬,仿佛最精密的琴弦被无形的指尖拨动。
紧接着,他那双因常年醉酒而显得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猛地睁开了!
醉意如同潮水般褪去,浑浊瞬间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清明与锐利所取代!
那目光,不再是一个邋遢老酒鬼的目光,而是属于一个曾经仗剑天涯、斩妖除魔、见识过最壮阔风景也经历过最深沉绝望的绝世剑修!
眼底深处,仿佛有沉寂了数百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被悄然点燃,熔岩涌动,隐现杀伐!
“呼……”
他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浊气,这口气息却凝而不散。
在塔内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化作了一道细微的、扭曲了空间的剑形虚影,一闪而逝。
“是……清虚老儿那鬼谷一脉的天机引?”
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再醉意朦胧,反而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沙哑与磁性,与平日里那玩世不恭的腔调判若两人。
他将手中的朱红酒葫芦慢慢放下,动作看似随意。
但那葫芦落在龟趺上时,却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稳如磐石。
“呵……”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被烟酒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似笑非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一种复杂的、糅合了追忆、了然、嘲讽与一丝无奈的神色。
“为了你那宝贝徒弟,连压箱底、折损寿元的老本都豁出来了?
不惜损耗本就不多的生机,强行催动天机引,惊动天下,示警各方……
老东西,你还是这么护短,这么……舍得下本钱。”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同样风雨飘摇的夜晚。
那时他还年轻,不叫凌霄,叫邹绝,是一个流落江湖、身负血海深仇、却又身怀残缺不全的阴阳家秘传、茫然无措的青年。
在躲避仇家追杀、濒临绝境时,误入落魂崖,遇到了那个隐居在寒潭边、看似行将就木、实则深不可测的鬼谷子——清虚。
没有师徒名分,只有一面之缘,几句点拨。
清虚看出他身怀稀薄的阴阳家血脉,看出他心中的戾气与迷茫,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同为古老道统漂泊者的些许怜悯,随手丢给他一卷残破的兽皮古卷。
《兵道天书》残卷,核心寥寥数语,却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兵者,存亡之道,死生之地。
修真如御兵,炼己如治军。
胜敌在智,胜己在道。”
“后杀之道,战兵诀……专修己身,引煞炼体,将自身淬炼为不朽神兵,一人可当百万师……”
正是凭借这卷残卷的指引,结合自身血脉中残留的阴阳家对生死、煞气的独特感悟。
以及后来在蜀山学到的无上剑道,他才走出了属于自己的路,以杀证道,以战养战。
在尸山血海中闯出了凌霄剑的名号,最终在蜀山站稳脚跟,甚至成了镇守锁妖塔的太上长老。
从某种意义上说,鬼谷子清虚道长对他有点化、传道之恩,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半师之实。
按鬼谷门内规矩,甚至可算代师收徒,他与清虚子,算是同辈论交。
那邹临渊既是清虚子正式收入门墙的徒弟,论起辈分,还得叫他一声……师叔。
“师叔……”
邹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不知是嘲弄还是苦涩的弧度。
多少年了,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血脉深处,还流淌着那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古老姓氏——邹。
也快忘了,自己也曾是那个辉煌一时、如今却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老道统。
阴阳家。
尽管传承几乎断绝,只剩下一些残缺的秘法和血脉中模糊的感应。
但邹这个姓,阴阳家传人这个身份,就像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无论他如何用醉酒、用邋遢、用镇守锁妖塔的职责来掩盖,都无法真正磨灭。
几个月前,柳家村外,他恰巧路过,感应到毛僵巅峰的尸气与一股奇异的、引动他血脉波动的气息。
他出手了,并非完全出于正道之心,更多的是好奇。
他斩了毛僵,见到了邹临渊。
他一眼就看出,这少年身上,有着比他浓郁、精纯得多、也诡异神秘得多的阴阳家气息!
甚至……隐约触摸到了那传说中的、阴阳家至高绝学《阴阳天书》的皮毛?
那一刻,他沉寂了数百年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阴阳家……复兴的希望?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想要将其带回蜀山,或者直接掳走,逼问传承。
但邹临渊眼中那份不屈与野性,也让他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最终,他没有强求,只是以凌霄道长的身份,以一个看似偶然路过的蜀山前辈的姿态,给予了微不足道的指点和看好,留下真龙之姿、后起之秀的评价,便飘然离去。
他想着,将这株嫩苗放在外面,任由其经历风雨,或许能长得更好。
他老了,厌倦了争斗,阴阳家复兴的重担太沉,他扛不动,也不想扛了。
暗中观察,必要时扶一把,或许就是他能做的全部。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株嫩苗成长的速度如此恐怖,惹祸的能力更是惊天动地!
为了一个化僵的兄弟,竟敢硬撼天下玄门,创立阴阳殿,将自己置于举世皆敌的火山口上!
“这小子……比老子当年还能惹事!”
邹绝低声骂了一句,但眼中却并无多少责怪,反而有一丝……赞赏?
“有情有义,无法无天,像我邹家的人!
也像……阴阳家的人!”
而当清虚子不惜损耗本源、动用天机引为徒弟示警、震慑天下时,邹绝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这不是简单的后辈冲突,不是普通的正邪之争。
这是道统之争!
是阴阳家这早已被遗忘的古老道统,在沉寂数千年后,重新发出的、微弱却倔强的呐喊!
而天下玄门,那些或多或少曾受益于阴阳家遗泽的门派。
如今却要联合起来,将这刚刚冒头的嫩苗,连同他那护短的师父,一同扼杀!
“龙虎、茅山、武当、瑶池、蜀山、青城……”
邹绝一个个数着那些已经或即将抵达江城的门派名字,每数一个。
他眼中的冷意便盛一分,身上那股沉寂了太久的、属于邹绝的兵煞战意,便开始一丝丝复苏、蒸腾!
周围堆放的酒坛,无声无息地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好大的阵仗!好正派的理由!好一个除魔卫道!”
他冷笑连连,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在这寂静的塔内回荡,震得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都明暗不定,引得塔内深处传来几声不安的妖魔低吼。
“对付一个修行不过数载的晚辈,对付一个为救兄弟不惜与天下为敌的年轻人,对付我阴阳家可能仅存于世的、最正统的传人……
你们这些传承了千年、享尽了香火气运的名门大派,倒是齐心得很,脸皮也厚得很!”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因为身怀阴阳家残余气息,被邪魔歪道追杀的经历。
想起了阴阳家鼎盛时,那些门派趋之若鹜,衰落后便弃之如敝屣的嘴脸。
想起了自己隐姓埋名,以凌霄之名拜入蜀山,从最底层爬起,历经无数生死,才换来今日地位的艰辛与屈辱。
如今,类似的事情,又要发生在他的后辈,他血脉相连的同族,他阴阳家道统延续的希望——邹临渊身上?
“呵……”
邹绝缓缓站起身,随着他的动作,那件油腻破烂的道袍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肃杀、仿佛来自远古战场的气息,开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空气变得粘稠,光线开始扭曲,脚下厚厚的兽皮无声化为齑粉,身下那尊不知道镇压了多少妖魔、沉重无比的石质龟趺。
竟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这不是蜀山剑修那清冽凌厉的剑气,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霸道、更加惨烈的气息。
兵煞之气!
“我老了,本不想再折腾,只想守着这破塔,喝喝酒,看看这些妖魔鬼怪,了此残生。”
邹绝的声音变得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阴阳家的辉煌,阴阳天书的完整传承……
我也曾梦过,但那太远,太累。”
“可你们……”
他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锁妖塔厚重的墙壁,看到了那些正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奔赴江城的各派高手。
看到了他们脸上或许存在的正义凛然,看到了他们眼中或许隐藏的贪婪与算计。
“……不该动他。”
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尸山血海,蕴含着金戈铁马,蕴含着一位曾经踏着无数尸骨走上巅峰的绝代凶人,那不容触犯的逆鳞!
“他叫邹临渊,姓邹!他身上流着阴阳家的血!
他是我邹绝在这世上,为数不多、可能唯一的同族后辈!
更是清虚那老东西的徒弟,是鬼谷、是阴阳家道统重新点燃的火种!”
邹绝身上的兵煞之气越来越盛,破烂的道袍之下,隐约可见肌肤表面有暗红色的、如同古老战纹般的痕迹在亮起。
那是战血金丹与战神元婴修炼到极高境界的外在显化!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那常年佝偻醉酒的老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顶天立地、仿佛能扛起山岳、撞破天穹的磅礴气势!
“我邹绝,承过清虚老儿半师之恩,得过鬼谷《兵道天书》残卷指引。
论辈分,我是他师叔!
论血脉,我是他同族长辈!
论道统,我亦是阴阳家遗脉!”
“几个月前,在柳家村,是我亲手斩了那毛僵,是我亲手这株嫩苗从那头毛僵巅峰的爪下救下来,他是真龙之姿,后起之秀!
我岂能容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将一个天资卓越的年轻人的向道之心和前进之路斩断。”
“我凌霄,是蜀山太上长老,镇守锁妖塔,受蜀山供奉,承蜀山因果。”
邹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如同万千兵戈交击,震得整个锁妖塔第九层嗡嗡作响。
塔内镇压的无数妖魔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可怕的气息,嘶吼咒骂声瞬间小了下去,变得恐惧而压抑。
“但今日,此时此刻,在尔等欲要灭我阴阳家道统、杀我同族后辈之时!”
他猛地抬手,并指如剑,并未指向任何具体方向,只是对着虚空,轻轻一划!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气纵横,没有光华夺目的法术效果。
只是在他指尖划过的轨迹上,空间如同布帛般,被无声无息地划开了一道细小的、漆黑的裂口!
裂口边缘,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那是凝练到极致的兵煞与破碎的空间之力!裂口深处,隐约传来金铁交鸣、战马嘶吼、士卒冲杀的恐怖幻音!
“老子便不再是蜀山凌霄!”
“老子是邹绝!是阴阳家最后的兵锋!
是你们这些忘了祖宗、只会以多欺少、以大压小的所谓名门正派!”
“……需要重新认识的噩梦!”
话音落下,那道细小的空间裂口迅速弥合。
邹绝身上那冲天的兵煞之气也瞬间收敛,重新变回那个邋遢、醉醺醺的老道士模样。
但他眼中再无半分醉意,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清明与决绝。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朱红色的酒葫芦,摇了摇,里面还有小半壶酒。
他拔开塞子,没有对着嘴喝,而是手腕一翻,将壶中酒液,尽数倾洒在身前的地面上。
酒液落地,并未浸润,反而如同水银般凝聚不散,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似乎蕴含无尽玄奥的图案。
那是阴阳家的标志,太极图的某种古老变体。
“阴阳家的列祖列宗,不肖后人邹绝,苟活于世数百载,愧对先人。
今日,后人临渊有难,道统将倾,邹绝……不能再苟且了。”
“这口酒,敬先祖,也敬我自己……这数百年的浑浑噩噩。”
“清虚老儿,你都敢拼了老命为你徒弟出头,我这把还算硬朗的老骨头,又岂能落后?”
他收起酒葫芦,随手插在腰间,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脚,朝着锁妖塔通往外界的阶梯走去。
步履依旧有些拖沓,背影依旧有些佝偻。
但每一步踏出,都沉稳如山,再无丝毫犹豫与迷茫。
“临渊小子,师叔来了。”
“这群不要脸的老家伙、小崽子们,想动我阴阳家的人……”
“得先问过老子手里这把,几百年没见血了的……”
“绝渊剑!”
低语声中,邋遢老道的身影,缓缓消失在锁妖塔第九层昏暗的光线里。
唯有那倾洒在地、凝成古老太极图案的酒液,渐渐蒸发,只留下一片淡淡的、带着绝绝酒香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