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阴阳殿后院静室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檀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伤者的血腥与阴冷气息,共同构成了此刻静室独特的气场。
邹临渊在角落的蒲团上盘膝打坐,双目微闭,呼吸悠长而绵密,周身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氤氲之气,正在缓缓恢复着昨夜消耗的元气与心神。
一夜的奔波、鏖战、救人,即便以邹临渊如今的修为,也感到了深深的疲惫。
但身体的疲惫尚可调息恢复,心头的沉重与即将到来的风暴,却如同阴云般挥之不去。
“吱呀——”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陆书桐端着一个托盘,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熬得浓稠的小米粥,几碟清爽的酱菜,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食物的香气,为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沉重气息的屋子,带来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她先将托盘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然后走到木榻边,查看了一下赵铭的情况。
赵铭依旧昏迷不醒,脸色依旧灰败,但呼吸似乎比昨夜平稳了一些,胸口那恐怖的贯穿伤,在敷了冰玉断续膏和归元丹药力的作用下。
边缘的焦黑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不再有金色火星闪烁,狰狞的伤口虽然依旧可怕。
但至少不再流血,也隔绝了外邪的侵扰。这已经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情况了。
陆书桐又看向角落里的邹临渊,见这家伙虽然在调息,但眉宇间那缕不易察觉的倦色和凝重,让她心中一疼。
她默默地守在一旁,没有打扰。
没过多久,静室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陈浩在赵强的搀扶下,慢慢挪了进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里除了担忧,还多了一丝复杂。
接着是王虎,最后是相互搀扶着的赵天雄和萧雅。
萧雅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泪痕未干,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但此刻她眼中只有榻上的儿子,目光近乎贪婪地、一眨不眨地黏在赵铭身上,仿佛生怕一眨眼,儿子就会消失。
赵天雄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位往日里精神矍铄的商业巨子,此刻眼窝深陷,胡茬凌乱,背脊也佝偻了不少,一夜白头或许有些夸张。
但那沉痛的打击,确实让他精气神大损。
他看着儿子,又看看正在调息的邹临渊,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
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的妻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狐月儿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边,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胸,目光在邹临渊、赵铭以及赵氏夫妇身上流转,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眸中,少了几分往日的慵懒媚意,多了几分深思和凝重。
她自然也看出了赵铭状态的不对劲,那股精纯而冰冷的尸气,以及胸口伤处残留的、令她都感到隐隐心悸的神圣力量余波,都说明事情远比看起来复杂得多。
一时间,静室里除了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气氛压抑而沉闷,仿佛有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在众人心头。
陆书桐带来的早餐香气,也驱不散这浓重的悲伤、担忧和欲言又止的尴尬。
所有人都看着邹临渊,眼神复杂。
有担忧,有疑惑,有敬畏,更多的是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的踌躇。
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邹临渊抱着浑身是血、胸口一个恐怖大洞的赵铭归来,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常理。
而赵铭那诡异的、非人的伤势,以及邹临渊那明显非比寻常的救治手段,更是让众人心中充满了无数疑问。
尤其是赵天雄和萧雅,他们心中有千言万语,有无数个为什么、怎么会,想问邹临渊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儿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想知道那可怕的伤是怎么来的,更想知道……
儿子那明显已经死了的状态,为何邹临渊却说还活着,而且还用那种神乎其技的方式处理伤口?
他们看着邹临渊,这个他们曾经熟悉、信任,甚至视为子侄辈的年轻人,此刻却感觉有些陌生。
邹临渊身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让他们感到不安的迷雾。
邹临渊虽然闭目调息,但以辟谷期的灵觉,对静室内众人的到来和情绪变化,了如指掌。
感受到那些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复杂而沉重的目光,心中微叹。
该来的,总要来。
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尤其是对赵铭的父母。
邹临渊缓缓收功,周身那层氤氲之气悄然散去,睁开了眼睛。
那双眸子,深邃依旧,但经过短暂的调息,少了几分疲惫,多了几分清澈和平静。
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欲言又止、眼眶通红的萧雅和赵天雄身上。
“你们都聚在这儿做什么?”
邹临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刚刚调息完毕的微哑,但语气平静。
“要是有什么话,就说吧。
憋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邹临渊这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阀门。
众人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集中,尤其是萧雅和赵天雄。
萧雅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摇晃,被赵天雄连忙扶住。
她看着邹临渊,泪水再一次涌了上来,声音颤抖而急切,带着一个母亲最本能的、不顾一切的追问。
“临渊!你告诉阿姨!
铭儿他……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谁?
是谁把他伤成这样的?!
那伤……
那伤如果放在一个正常人身上,死十次、一百次都够了!
他怎么还能……还能有气息?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的问题,也正是赵天雄,以及旁边陈浩、王虎、赵强等人心中最大的疑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邹临渊,等待着想要的答案。
邹临渊沉默了片刻,目光在萧雅那写满痛苦、不解和最后一丝希望的脸上停留,又看了看赵天雄那紧张、恐惧又带着祈求的眼神,以及陆书桐、狐月儿、陈浩他们或担忧或探究的目光。
最后,轻轻叹了口。
知道,是时候告诉他们部分真相了。
瞒,是瞒不过去的,而且,邹临渊也不想瞒。
赵铭的父母,有权知道他们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哪怕这真相,残酷得令人难以接受。
“萧阿姨,赵叔叔。”
邹临渊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你们……
非常吃惊,甚至无法接受。
但请你们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也是为了赵铭好。”
邹临渊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说出那个惊世骇俗的事实。
静室里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刻意放轻了。
“赵铭的身体里。”
邹临渊缓缓开口,目光转向木榻上昏迷的赵铭。
“有一股……非人的力量。
或者说,他现在……
已经不能完全用人来定义了。”
“什么?!”
赵天雄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扶着萧雅的手臂猛地收紧。
萧雅也猛地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邹临渊,又看看儿子,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非人的力量?不能算是人?”
赵天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气和恐惧。
“临渊!你把话说清楚!
我儿子他明明还活着!
有呼吸!有体温!
他怎么就不是人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们?
是不是铭儿他……他其实已经……”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出口,生怕一语成谶。
“不,赵叔叔,您别急,听我说完。”
邹临渊抬手,示意赵天雄冷静,目光平静而坦诚。
“赵铭没有死。
但他……可能变成了另一种……物种。”
“物种?”
萧雅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哭腔。
“什么物种?
我的铭儿是人!
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
他怎么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僵尸。”
邹临渊吐出了这两个字,声音清晰,在寂静的静室里,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僵尸?!”
赵天雄和萧雅同时失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这个词对他们来说,只存在于恐怖电影和民间传说里,是冰冷、恐怖、吸人鲜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怪物!
他们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可怕的词汇,和自己那活生生的儿子联系在一起!
陈浩、王虎、赵强也是脸色大变,虽然他们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但僵尸这种传说中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也是极具冲击力的。
只有陆书桐和狐月儿,表情相对平静一些,但眼中也掠过一丝了然和凝重。
陆书桐是知道一些玄门之事的,而狐月儿本身就是精怪,对这类非人的存在了解更多。
“没错,就是僵尸。”
邹临渊肯定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震惊的众人,继续解释道。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僵尸。
从他昨夜展现的力量、速度,以及他眼中残留的……
紫色光华来看,他很可能已经成为了僵尸中的王者——飞僵。”
“飞僵……王者……”
赵天雄喃喃重复着,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这个信息对他来说,比听到赵铭变成僵尸本身,更加冲击。
僵尸王?那是什么概念?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铭儿他怎么会变成……变成那种东西?!”
萧雅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不解,她看着榻上昏迷的儿子,怎么也无法将他和传说中青面獠牙、吸人血的僵尸联系起来。
“具体原因,我还在查。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月牙湾失踪的那段时间,他经历了某种极其特殊、极其危险的变故,导致他……发生了这种异变。”
邹临渊避开了尸王真血的具体细节,那对普通人来说过于复杂和难以理解。
“这种异变,对他而言,有好有坏。”
邹临渊顿了顿,看着赵天雄和萧雅,缓缓道。
“好处是,僵尸之躯,尤其是飞僵之躯,拥有极强的生命力和恢复力。
只要不是被彻底杀死,或者受到某种极端克制力量的致命打击,无论多重的伤势,理论上都能通过吸收阴气、月华等方式,缓慢自我修复。
这也是为什么,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尤其是胸口那种足以让常人瞬间毙命的贯穿伤,依旧能保住一线生机的原因。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的命,比普通人要硬得多。”
听到这里,赵天雄和萧雅脸上惨白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丝,至少,儿子还活着这个事实。
因为僵尸的身份,似乎有了一丝合理的解释。
但随即,更大的恐惧和担忧涌上心头。
“那……坏处呢?”
赵天雄声音干涩地问,他紧紧握着萧雅冰凉的手,仿佛想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力量,来对抗这残酷的真相。
邹临渊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缓缓道。
“坏处就是,他从此,恐怕再也无法做回一个普通人了。
僵尸,乃集天地怨气、晦气、死气而生,不老,不死,不灭,被天地人三界摒弃在众生六道之外,以怨为力,以血为食。
这是天地法则对它们的定义,也是它们无法摆脱的宿命。”
“被天地摒弃?不在六道轮回?以血为食?”
萧雅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她想到了传说中僵尸吸人血的恐怖场景,脸色更加惨白。
“不……不会的!
我的铭儿不会那样的!他不会伤害别人的!”
“萧阿姨,您别激动。”
邹临渊沉声道。
“僵尸以血为食,尤其是生灵精血,这是它们的本能,就像人要吃饭喝水一样。
但这并不意味着无法控制。
强大的僵尸,尤其是像赵铭这样拥有极高潜质的飞僵,是有可能凭借自身意志,压制甚至控制这种本能的。
只是……这很难,需要极强的意志力,也需要外界的帮助和引导。而且……”
邹临渊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重。
“更重要的是,一旦他僵尸的身份暴露,他将面临来自整个玄门正道,甚至……
是整个世界的敌意和追杀。
僵尸,尤其是强大的僵尸,在玄门中人眼中,是必须清除的邪物、祸害。
昨夜在月牙湾,围攻赵铭的,就是包括龙虎山、茅山、武当、瑶池谷等名门正派在内的数十位修行者。
若非我及时赶到……”
邹临渊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昨夜那场惨烈的围杀,就是最好的证明。
“整个……世界……的敌意?”
赵天雄喃喃自语,脸色灰败。
他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太清楚与整个世界为敌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孤立无援,意味着无尽的追杀,意味着永无宁日!
他的儿子,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陆书桐和狐月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一丝忧虑。
她们作为修行者,比赵天雄夫妇更能理解邹临渊话中的分量。
僵尸,尤其是紫眼飞僵,对于玄门正道而言,是绝不容于世的禁忌存在。
昨夜邹临渊出手救下赵铭,已经等于站在了天下正道的对立面。
这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
陈浩、王虎、赵强也是面色骇然。
他们虽然不如陆书桐她们了解得深,但也知道与天下正道为敌意味着什么。
看向邹临渊的目光,除了之前的敬畏,更多了一份深深的担忧。
静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市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