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之上,血雾弥漫,刺骨的冰寒与未散尽的灼热交织成一片死亡地带。
邹临渊单膝跪地,以剑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
纵横剑深深插入焦黑龟裂的地面,剑身不再有雷光跃动,不再有烈焰缠绕,那曾惊鸿一现的混沌光点也早已寂灭,只剩下遍布剑身的焦黑痕迹与细密的冰霜裂痕,以及不断从崩裂虎口滴落的、温热粘稠的鲜血。
血液顺着剑身蜿蜒而下,渗入焦土,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响,在这片因极招对撞后死寂下来的战场上,显得格外清晰和沉重。
邹临渊身上的衣衫早已破碎不堪,仅余褴褛布条勉强蔽体。
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狰狞可怖的伤口。
有的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是被那万千刀气洪流撕裂所致。
有的伤口边缘焦黑碳化,血肉模糊,是硬抗幽冥鬼火灼烧的痕迹。
更多的伤口则呈现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表面覆盖着薄霜,血肉僵硬,那是被九尺大环王刀中蕴含的至阴至寒鬼力侵入体内,侵蚀经脉骨髓的证明。
整个人,仿佛刚从血池中捞出,又被丢进冰窟与火场反复蹂躏过一般,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生命之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口鼻、耳窍,甚至眼角,都在不断溢出鲜血,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握住剑柄的右手,五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虎口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几乎可见森白指骨。
体内灵力早已枯竭,气海空空如也,经脉多处断裂,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神魂更是如同被千万根冰针攒刺,剧痛与虚弱感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邹临渊的意识,若非一股死不低头的意志在死死支撑,邹临渊早已昏迷过去,甚至魂飞魄散。
邹临渊败了。
毫无悬念,彻彻底底。
以开光之躯,硬撼鬼王含怒一击,能接下不死,已是奇迹。
能保持意识清醒,单膝跪地而非瘫倒,更是堪称惊世骇俗。
但败,就是败了。
实力的鸿沟,并非意志与决心可以完全填补。
此刻的邹临渊,莫说再战,便是动一动手指,都牵扯全身伤势,痛入骨髓。
然而,邹临渊依然活着!
邹临渊接下了这足以灭杀任何金丹修士的一击!
邹临渊,没有倒下!
甚至,邹临渊还保留着最后的尊严与清醒。
邹临渊缓缓抬起头,动作因剧痛而显得无比滞涩。
布满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如同两簇在寒夜风雪中顽强燃烧的火焰,不屈、不甘、不灭!
“呵……咳咳……噗……”
邹临渊艰难地喘息着,每吸一口气都仿佛有刀子刮过喉咙和胸腔,但邹临渊依旧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
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滴落在焦土上,但邹临渊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
“鬼王……之威……”
声音嘶哑,却用尽全力,一字一顿,带着血沫,清晰地传开。
“果然……名不虚传……咳咳……”
邹临渊每吐出一个字,身体都因剧痛而微微颤抖,额头上冷汗与血水混合滚落,但跪在地上的那条腿,却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地上,挺直的脊梁,如同永不弯曲的标枪。
远处,阎青冥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身上的暗红蟒袍纤尘不染,紫金冠依旧端正,只是那握着九尺大环王刀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他幽深的黑眸凝视着那个几乎不成人形、却依旧倔强地昂着头、用燃烧般的目光与他对视的青年,威严平静的面容之下,心中却掀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
杀意,当然是有的。
一个开光期的人间修士,竟敢在地府重地如此放肆,伤他麾下鬼卒,正面硬撼他阎青冥一击而不死,甚至口出狂言,若不杀之,他鬼王威严何存?
地府律法何存?
此子,必须死。
恼怒,同样存在。
他含怒出手,幽冥鬼火与玄冥寒气齐出,本以为一击便可将其打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却没想到,对方那柄看似寻常的长剑,竟能爆发出那般诡异莫测的力量,雷火交织,竟隐隐触及一丝混沌之意。
虽远不能与他数百上千年苦修的鬼王之力抗衡,却也生生抵消了他近半威能。
而对方那坚韧到不可思议的意志,更是让他最后那必杀的一刀,未能竟全功。
这让一贯讲究雷霆手段、力求完美的阎青冥,感到一丝不悦。
但,除了杀意与恼怒之外,一种极其陌生、几乎从未在他漫长鬼王生涯中出现过的情绪,却悄然滋生,如同投入古井中的一颗石子,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是震惊。
开光期,硬接鬼王一击不死,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即便在强者如云、天骄辈出的上古时期,能跨越大境界对敌者,亦是凤毛麟角,而能跨两个大境界,在鬼王含怒一击下保住性命,简直闻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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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的根基之扎实,灵力之精纯,意志之坚韧,尤其是最后那雷火交织、隐含混沌的剑意,都超出了他对开光期这个境界的认知。
是疑惑。
此子究竟是何来历?
人间何时出了如此惊才绝艳、却又胆大包天之辈?
那柄剑,那雷法,那火诀,尤其是其眉心灵台处,即便此刻重伤萎靡,也隐约能感到一丝心悸的奇异波动……此子身上,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而最让阎青冥自己都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抗拒的,是那一丝极淡、却无比清晰的欣赏。
是的,欣赏。
无关立场,无关善恶,纯粹是对一个强者所具备的品质的认可。
那宁折不弯的傲骨,那为救兄弟孤身闯地府的胆魄,那面对绝对强敌依旧敢亮剑的勇气,那明知不敌挺直的脊梁、目光如火的坚韧……
这些品质,即便在地府那些成名已久的鬼帅、甚至阎王身上,也未必能如此强烈地看到。
“蝼蚁撼树,勇气可嘉,却也愚不可及。”
阎青冥心中暗自一叹,杀意却并未因此减弱分毫。
规矩就是规矩,地府的威严不容挑衅。
此子,留不得。
邹临渊并不知道阎青冥心中复杂的思绪。
邹临渊也没有精力去揣测一位鬼王的心思。
剧烈的痛苦如同无数只蚂蚁在啃噬邹临渊的灵魂和身体,视线开始模糊,耳鸣阵阵。
但邹临渊也知道,自己不能昏过去。
一旦昏厥,就真的任人宰割了。
邹临渊的目光,似乎有些涣散,穿透了眼前狰狞的鬼王,穿透了四周林立的刀山虚影,穿透了这充斥着无尽痛苦哀嚎的第七层地狱,投向了更加遥远、更加缥缈的所在。
恍惚间,邹临渊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襁褓中的自己被遗弃在破庙外的枯草堆中,冰冷刺骨,是爷爷捡到了自己……
看到了陈浩那没心没肺、却总能在他最艰难时递过一个馒头、拍拍他肩膀的爽朗笑容……看
到了赵强在阳间,守着那盏七星续命灯,咬着牙,脸色苍白如纸,却目光坚定的模样……
看到了自己一路走来,从市井挣扎,到踏入道途,历经生死,斩杀恶鬼,对抗不公……
凭什么?
凭什么好人要受冤屈,魂魄不得安宁?
凭什么地府律法冰冷无情,不问缘由?
凭什么这些高高在上的鬼神,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命运?
凭什么自己想要守护珍稀之物,就要历经如此磨难,就要与这整个幽冥为敌?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邹临渊胸中猛烈爆发!
是孤苦无依的悲怆,是兄弟蒙难的愤怒,是对这地府规矩的极致不甘,是身陷绝境、力不从心的痛苦。
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化作了更加炽烈、决绝、不死不休的信念!
邹临渊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将深深插入地面的纵横剑拔起!
剑锋划过焦土,带起一溜火星。
双手握剑,剑身颤抖,几乎拿捏不住,但邹临渊依然死死握住,用尽平生力气,将染血的剑尖,斜指向那灰暗压抑,被痛苦与绝望笼罩的地狱天空!
“我邹临渊!!”
嘶哑、破碎,却如同受伤孤狼濒死咆哮般的声音,骤然炸响,盖过了风声,盖过了远处隐约的哀嚎,带着血与火的炽热,带着魂与骨的不屈,响彻在这第七层刀山地狱的每一寸空间!
“生于微末,长于草莽,从不知父母为何人!
不知来处,不明归途!”
“我从未想过要称王称霸,主宰众生!
也未奢求过长生不死,与天同寿!”
“我只想求一个公道!
一个简简单单、天经地义的公道!”
“让我在乎的人,不受那无妄之灾!
让我珍惜的情,不被这世道践踏!
让这阴阳两界,少一些强加于人的不公,少一些不由分说的苦难!”
“如今,我踏上了这条修行之路,走到了这神鬼之途,站在了这生与死的边缘,面对着你们这些自诩主宰的幽冥鬼神……”
邹临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眼神却亮得吓人,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刺破苍穹。
“我如今,是很弱小!
弱小到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执掌生死簿的阎王眼中,在你们这些统御阴兵、镇守地狱的鬼王眼中,不过是一只随手可以捏死的蝼蚁!
是一个坏了规矩、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
“但是——”
邹临渊几乎是吼了出来,脖子上青筋暴起,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光芒似乎燃尽了最后的生命力,要将邹临渊所有的愤怒,不甘和信念,全部化作这惊天动地的誓言。
“弱小,不代表我会认命!
不代表我会屈服!
不代表我会像那些刀山上的亡魂一样,任由你们审判,任由你们刑罚,在无尽的痛苦中哀嚎忏悔!”
“今日,你们以力压我,以势凌我,以这所谓的地府铁律困我!”
“他日,若我邹临渊不死”
邹临渊握紧手中那柄陪伴一路厮杀、此刻与自己一样染血残破的长剑,周身那早已枯竭的气海中,竟似乎有星星点点的、微弱却顽强的光芒在重新凝聚!
那不是灵力,那是邹临渊不屈的意志,是邹临渊燃烧的魂火,是邹临渊向这不公世道发出的最终怒吼!
“我必以我手中之剑,荡平这世间所有不平!
斩尽这天下所有不公!
肃清这阴阳所有不正!”
“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油锅冰山,是十八层地狱层层阻隔!
纵使是阎罗殿前万鬼哭诉,是十殿阎罗亲自拦路,是九幽黄泉逆流倒卷!”
“我亦——往矣!!!”
最后四个字,邹临渊几乎是耗尽生命般嘶吼而出,声音穿金裂石,震得四周血雾翻腾,连远处高耸的刀山似乎都为之震颤!
邹临渊眼中那璀璨的光芒达到了顶点,仿佛两轮小小的太阳,要将眼前的一切黑暗与不公,彻底焚烧殆尽!
“待到阴阳逆乱时——”
“以我魔血——”
“染!!青!!!天!!!”
而阎青冥,这位威严深重、见惯了生死、执掌刀山刑罚不知多少岁月的刀山鬼王,在听到这血誓的瞬间,幽深的黑眸之中,终于难以抑制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他握着九尺大环王刀的手,微微收紧。
看着邹临渊那燃烧般的眼神,听着那掷地有声的誓言,这位鬼王心中那最后一丝欣赏,竟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轰然燃起。
好一个“以我魔血染青天”!
好一个“纵使阎罗拦路,我亦往矣”!
此子心性之坚,意志之强,气魄之狂,简直……旷古绝今!
杀意,依旧在。
规矩,必须维护。
但此刻,阎青冥忽然觉得,就这样将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傲骨铮铮的灵魂,打入刀山,永受刮骨剔肉之苦,或是打得魂飞魄散,似乎……有些可惜了。
他沉默着,缓缓抬起了手中的九尺大环王刀,遥遥指向了那个依旧在燃烧最后生命,发出不屈怒吼的青年。
只是这一次,那枪尖上吞吐的寒芒,似乎少了几分必杀的决绝,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
是该执行铁律,就地格杀?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