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那单薄的魂体,失去了吸力的牵引,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下飘落。
一只微微颤抖、却稳定有力的手臂,在最后一刻,穿过逸散的毁灭能量,轻柔而坚定地,将他接入怀中。
手臂的主人,浑身灵力几乎耗尽,脸色苍白如纸,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甚至嘴角溢出了一丝淡金色的鲜血,但邹临渊的脊梁,挺得笔直。
邹临渊的眼眸,死死盯着怀中惊魂未定,魂体黯淡的陈浩魂魄,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血丝的、却无比温暖的笑容。
“别怕,浩子。”
邹临渊的声音沙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哥带你回家。”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四周。
“咕噜……”
一声清晰无比的咽唾沫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传来,在这片死寂到连金鸡冥炎燃烧的噼啪声、冥狗喉咙里的低吼都消失的战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死寂被打破,如同冰面出现了第一道裂痕,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在战场上每一个角落蔓延开来。
“额滴个乖乖……我……我是不是魂体不稳,出现幻觉了?
刚才……刚才那是啥?”
一个手持破损哭丧棒的鬼差,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同僚,声音都在发飘。
“幻……幻觉个屁!
我的鬼眼又没瞎!
看……看到了!
看到了!
那生人,就那么……轰、唰、咔嚓!
那撕心鬼将就……就没了!
连个屁都没留下!”
被捅的鬼差魂体都在微微荡漾,手里提着的锁魂链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都浑然不觉。
“开……开光期?
那是开光期?!”
一个牛头阴兵猛地用蒲扇大的手掌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发出哐的一声闷响,似乎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俺老牛当年在阳间做妖将的时候,开光期的小修士,俺一口气能吹死八个!
这……这他娘的开光期能召天雷?
还能一剑钉死鬼将?
地府的境界划分是不是跟阳间不一样?
还是说……现在阳间的开光期,都这么猛了?”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旁边一个马面阴兵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眶里的魂火疯狂跳动。
“我刚从还魂崖那边换防过来,前两天还拘了个阳间筑基期的修士魂魄,那家伙生前也算个小高手,在咱兄弟手里都没走过三招!
这开光期……这开光期简直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那雷……是五雷正法吧?
没错吧?
我在古籍里见过描述!
可……可那不是至少需要金丹期,还得是名门大派的真传,沟通天地,才能勉强引动的吗?
他一个开光期,念了段咒,怎么就……”
一个看起来有点见识的老鬼差,揪着自己虚幻的胡子,魂体一阵明灭,差点因为过度震惊而溃散。
“还有那剑!
那是什么剑?
阴阳分化,煌煌如日,凛凛如夜!
我隔着这么远,魂体都感觉要被割裂了!
这绝不是凡间修士能有的剑!”
“何止剑!那掌法!
那火焰!那意境!
我的娘咧,那一掌拍过来,我感觉自己都要被烧没了!
这生人到底什么来头?
是哪位上古大能转世?
还是哪个隐世道统秘密培养的怪物下山了?”
阴兵鬼卒中,类似的议论如同沸腾的油锅,炸开了花。
震惊、茫然、恐惧、荒谬、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这些平日里纪律森严的地府鬼卒,此刻都陷入了集体性的认知混乱和失态之中。
他们看向场中那个怀抱生魂,摇摇欲坠却又挺直脊梁的身影,目光中再无之前的审视或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非人怪物般的骇然与忌惮。
而战场核心,几位大人物的反应,则要复杂深沉得多。
洪武鬼将眼眶中凝固的猩红魂火,终于重新开始跳动,只是那跳动的频率,显示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他握着斩马刀的鬼手,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邹临渊,尤其是邹临渊怀里那道淡薄的生魂。
“开光期……瞬间爆发,诛灭鬼将巅峰……”
洪武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是楚江王麾下悍将,见识过地府无数天才鬼修,也征战过阳间,擒杀过不少人类修士中的所谓天骄。
但像眼前这个生人这般,以如此低微的境界,爆发出如此匪夷所思、堪称逆天战力的,闻所未闻!
那最后一击蕴含的雷法、剑意、火焰,其精纯与霸道,绝不是一个寻常开光期修士所能拥有,甚至……不像是此界应有之物!
此子,身上有天大的秘密!
而且,他拼死救下的那个生魂……
洪武的目光转向邹临渊身后,那被小心翼翼护住的陈浩魂魄,猩红的魂火微微闪烁。
这生魂,是黑白无常拘来的。
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黑无常范无救此时终于从我的锁链还没发力,目标就没了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猛地一抖手中勾魂锁链,发出哗楞一声爆响,黑脸上肌肉抽搐。
先是看了看撕心鬼将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缕青烟都没剩下的地方,又猛地扭过头,死死盯住邹临渊,那眼神,像是要把邹临渊生吞活剥了。
“他……他姥姥的!”
范无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粗口,声音如同破锣被狠狠敲了一下,震得周围阴气都一阵翻滚。
“七哥!
这……这算怎么回事?
咱们哥俩的活儿,让一个阳间来的毛都没长齐的开光期小崽子给……给抢了?
还特么是秒杀?
这要是传出去,咱无常司的脸,我老黑的脸,往哪儿搁?!”
他越说越气,手中勾魂锁链幽光大盛,指向邹临渊,怒喝道。
“兀那生人!你……”
“老八。”
白无常谢必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黑无常的怒喝。
与范无救的暴怒外露不同,谢必安此时已经恢复了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是那双狭长眸子里闪烁的寒光,比之前更加冰冷、深邃,如同两口万载寒潭,足以冻结灵魂。
他轻轻甩了甩垂到胸前的长舌,动作依旧带着那份慢悠悠的劲儿。
但任谁都看得出,这位七爷,动了真火,也起了……浓烈到极致的好奇。
“稍安勿躁。”
谢必安摆了摆手,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邹临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仿佛要将邹临渊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位小友……着实,让本帅开了眼界。”
白无常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钻入每个鬼的耳中。
“二十年华,开光期大圆满的修为……”
谢必安啧啧两声,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笑意,似赞叹,又似探究。
“却能于瞬息之间,爆发出堪比灵虚、乃至更高层次的攻伐之力,以雷霆万钧之势,诛灭一头融合两岭煞气、几近鬼将巅峰的孽障。
这般手段,这般心性,这般……不惜代价的决绝。
莫说在你们阳间,便是放眼我浩瀚幽冥,无尽鬼修,能做到此等越境诛敌,且如此干净利落的,亦是凤毛麟角。”
他顿了顿,长舌微微卷动,继续道。
“本帅,生平不好别的,就欣赏有胆有识,有真本事的后生。
小友你,很不错,非常不错。
本帅,很赏识你。”
这番夸奖,从一个地府阴帅,执掌勾魂索命的谢必安口中说出,分量何其之重。
周围那些阴兵鬼差闻言,看向邹临渊的目光更加复杂,羡慕、嫉妒、骇然兼而有之。
能被白无常亲口称赞很不错,这生人就算立刻死了,到了下头估计也能混个不错的前程。
然而,邹临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赏识的喜悦或惶恐,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惕。
邹临渊抱着陈浩魂魄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果然,谢必安话锋一转,脸上的笑意倏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地府阴帅的冰冷威严。
“不过!”
白无常拖长了语调,手中那根看似普通的哭丧棒,轻轻在地面一点。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却如同敲在所有鬼物心头,让沸腾的议论声瞬间再次死寂。
就连周围那些被大战吸引过来的、法则显化的金鸡、冥狗,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向后退了退。
“赏识归赏识,规矩,是规矩。”
谢必安的声音冷了下来,如同腊月寒风。
“小友你救魂心切,悍勇可嘉,甚至……
帮我们兄弟解决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按说,本帅该承你一份情。”
他目光如电,射向邹临渊怀中的陈浩魂魄,又缓缓移回到邹临渊脸上,一字一句道。
“但是,你身后所护之魂,乃是我无常司鬼差,依《生死簿》所载阳寿,按律勾回之新死生魂。
其寿数已尽,因果已了,当归地府,入流程,受审判定罪,此乃阴阳铁律,天道伦常!”
谢必安踏前一步,周身无形的威压缓缓弥漫开来,并非针对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让邹临渊本就因透支而虚弱的神魂,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你,一介阳间生人,擅闯幽冥重地,已是触犯天条。
而今,更欲强行截留我地府按律勾拿之魂,此乃重罪!”
谢必安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旁边依旧怒气冲冲的黑无常范无救,语气转冷。
“念你救魂之举,情有可原,且诛灭鬼将,于平定此次魂乱有功。
本帅可网开一面,予你两条路选。”
谢必安伸出两根惨白的手指。
“第一,将此生魂,完好无损地交还于本帅。
尔后,束手就擒,随我兄弟二人前往第一殿秦广王殿前,将你擅闯地府、擅动神通、干预阴阳之事,一一陈述清楚,听候秦广王殿下发落。
或可从轻处置。”
“第二。”
他收回手指,双手缓缓负于身后,那原本玩世不恭的气息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森然威严。
“若你执意抗法,欲仗着些许神通,携魂私逃……
那便休怪我兄弟二人,翻脸不认人,只能动手,请你走一遭了。”
“届时,刀兵无眼,锁链无情。
你区区开光修为,纵有通天手段,先前爆发恐已伤及本源,还能有几分余力?
莫要自误,误了卿卿性命不说,累得魂飞魄散,永堕沉沦,连累你身后这生魂,也未必能得周全。”
话音落下,黑无常范无救极为配合地猛地一抖手中勾魂锁链,那锁链如同活过来的黑色巨蟒,在空中蜿蜒游动,发出哗楞楞的慑人声响,幽光吞吐,牢牢锁定邹临渊。
冰冷、肃杀、不容抗拒的勾魂索命气息,如同天罗地网,缓缓收紧。
洪武鬼将沉默地看着,猩红的魂火微微闪烁,手中斩马刀斜指地面,没有动作,但麾下阴兵已然隐隐呈合围之势,封住了邹临渊所有可能的退路。
他虽欣赏此子悍勇,但地府铁律当前,他身为楚江王麾下鬼将,必须站在维护秩序的立场。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重重压在邹临渊已然摇摇欲坠的身躯和近乎枯竭的神魂之上。
嘴角那丝淡金色的血迹,似乎又鲜艳了一分。
无数道目光,或冰冷,或复杂,或好奇,或漠然,聚焦在邹临渊身上,等待着邹临渊的回答,邹临渊的选择。
是屈服,交出兄弟的魂魄,将自己也陷入未知的审判?
还是……玉石俱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邹临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自己有些瘫软的身体,站得更直了一些。
邹临渊低头,看了一眼怀中陈浩那依旧茫然而惊恐的淡薄魂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温柔。
然后,邹临渊抬起头,苍白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平静。
邹临渊迎向白无常谢必安那深邃冰冷的眸子,又扫过黑无常范无救那凶悍不耐的黑脸,最后掠过洪武鬼将那沉默肃立的身影,以及周围那密密麻麻、煞气森然的阴兵鬼卒。
邹临渊忽然,很轻很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个带着血丝,近乎桀骜的弧度。
“赏识?呵……”
邹临渊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铁石,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邹某,担不起七爷的赏识。”
邹临渊微微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地府阴冷的空气都吸入肺中,化作支撑自己站立的力量。
“至于规矩,铁律……”
邹临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视谢必安。
“我兄弟陈浩,为人良善,从未作奸犯科,更不曾修炼邪法损及阴德。
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五,正值青春鼎盛,气血方刚,无病无灾!
如何会突然阳寿已尽,被勾魂索命?!”
邹临渊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与质问,在这寂静的战场上回荡。
“此事,绝非寻常!
地府《生死簿》掌管众生寿夭,记录生灵罪福,乃天道重器,岂会轻易出错?
我兄弟寿数未尽,却被无常锁链强拘而来,此中必有蹊跷!
要么,是《生死簿》记载有误!
要么……”
邹临渊顿了一顿,目光如电,扫过黑白无常,一字一句,如同惊雷。
“是你们地府内部,出了纰漏!
有人,篡改了生死,乱写了阴阳!”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在刚刚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周围的阴兵鬼差再次哗然,连洪武鬼将眼中的魂火都猛地一跳!
质疑《生死簿》?
指控地府内部出错?
这生人,好大的胆子!
简直是在找死!
“放肆!”
黑无常范无救勃然大怒,黑脸气得发紫。
“黄口小儿,安敢妄议阴司法度,质疑《生死簿》天威!
拘魂索命,乃依律而行,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七哥,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废什么话!
直接锁了,带回秦广殿,看他还有何话说!”
白无常谢必安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
他轻轻抬起手中的哭丧棒,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阴寒威压缓缓释放,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要冻结。
“小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谢必安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不带一丝感情。
“《生死簿》乃天道所钟,后土娘娘亲掌,十殿阎罗共维,岂会有误?
地府铁律,森严公正,又岂容纰漏?
你救人心切,口不择言,本帅可以理解一次。
但,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若再出口……”
谢必安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然说明一切。
然而,面对黑白无常的滔天威压与呵斥,邹临渊却仿佛毫无所觉。
邹临渊只是缓缓地,将怀中陈浩的魂魄,轻轻放到自己身后相对安全的位置,用自己虚弱却依然挺直的身躯,牢牢挡住。
然后,邹临渊抬起手,用衣袖,缓缓擦去了嘴角那缕淡金色的血迹。
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庄重。
做完这一切,邹临渊才重新看向黑白无常,目光平静得可怕。
“理解?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我只知道,我兄弟,不该死,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你们带走。”
“至于跟你们回秦广殿?”
邹临渊缓缓摇头,嘴角那抹桀骜的弧度再次浮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我,不去。”
邹临渊微微抬手,那柄刚刚诛灭鬼将,此刻光华略显黯淡却依旧散发着凌厉剑意的纵横剑,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飞回邹临渊的手中,被邹临渊紧紧握住。
剑尖斜指地面,微微颤动,仿佛在回应主人不屈的意志。
“我邹临渊今日踏足幽冥,只为带我兄弟还阳。”
“谁拦我。”
邹临渊顿了顿,目光扫过黑白无常,扫过洪武,扫过周围无数阴兵鬼卒,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一个鬼的耳中,带着一种虽千万鬼,吾往矣的决绝!
“我便斩了谁。”
“有本事,就来拿我。”
“否则。”
邹临渊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字字千钧。
“休想。”
风,停了。
整个金鸡山、恶狗岭的交界处,死寂得可怕。
只有那青年持剑而立的身影,与对面两位地府阴帅、无数阴兵鬼卒,无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