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湖畔,夜已深。
赵铭喝到第四罐啤酒。
微醺感如薄雾,稍稍模糊了现实的棱角,却化不开心底的茫然。
湖水泛着细碎银光,对岸灯火稀疏,喧嚣褪去,只剩他一人面对一湖静水与满天星月。
他拉开新的一罐啤酒,侧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小子,一个人喝闷酒?”
声音低沉沙哑,却不惹人厌,像个晚归路人的随意搭讪。
赵铭手一僵,酒意散了三分,警惕地转头。
几米外石阶旁站着一个男人。
三十五六岁模样,个子很高,身形瘦削却不显文弱,穿着洗得发白的深灰夹克和黑裤,脚踏半旧登山鞋。
他脸庞线条分明,肤色苍白,鼻梁上架着普通黑框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不大,眼神沉静得像不起波澜的古井。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表情平淡,像个加完班在此歇脚的上班族。
赵铭稍放松了些,扯出苦笑。
“心里有点乱,出来吹风。”
男人点点头,没走开也没靠近,目光投向湖面。
“这儿安静,比城里强。
我偶尔也来。”
语调自然随意。
赵铭嗯了一声,又灌了口酒。
男人踱了两步,在旁侧长椅边缘坐下,摸出廉价香烟点燃。
火星明灭,烟草味混着夜气散开。
“年纪不大,遇到事儿了?”
他吐着烟,依旧望着湖面。
“工作?
感情?
还是家里的事?”
赵铭沉默片刻。
或许是酒精,或许是夜太静,又或许是这陌生大叔身上有种让人愿意倾诉的沉静,他低声开口。
“都不是。
是些说不清的事,很麻烦,很吓人,躲不掉。”
“麻烦?吓人?”
男人侧过头,镜片后目光似乎微闪。
“世上麻烦事多了,能说出来的都不算最麻烦。
最麻烦的是那些没法说、说了别人也不信、甚至说了会带来更大麻烦的事。”
这话莫名戳中赵铭心事。
他猛地看向对方。
“你怎么知道?”
男人弹了弹烟灰,轻笑一声,笑声沧桑。
“我像你这么大时,也遇到过没法说的麻烦。
那时觉得天要塌了,没人能理解,自己像困在玻璃罩里的怪物,看得见阳光,摸不到,出不去。”
他顿了顿,看向赵铭。
“后来才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走。
有些坎只能自己过。
怕,没用。
躲,更没用。
得自己想办法,是绕过去、跨过去,还是砸碎了趟过去。”
赵铭怔怔听着。
这话与王虎白天所言相似,却更透彻,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决绝。
这大叔语气平淡,却仿佛能看穿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可如果那条路根本不是我想走的呢?”
赵铭声音带着不甘。
“如果麻烦是自己找上门的?
我什么都没做错,只是个想过普通日子的普通人,为什么非要逼我去面对那些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
他激动起来,像是找到了宣泄口。
“厉鬼!杀手!水里的怪物!
它们凭什么找上我?
我只想好好活着,照顾爸妈,接手生意,娶个喜欢的姑娘,平淡过完这辈子!
这有什么错?
为什么非要让我看到那些血、那些死人、那些冰冷诡异的东西?
我害怕!
可我能怎么办?
找我兄弟?
他们都是普通人!
找那些有本事的人?
我见过他们杀人,眼睛都不眨!
那条路上,是不是永远是你死我活?
输了就骨头渣都不剩?”
赵铭越说越快,声音哽咽。
这些话憋了太久,此刻借着酒意,一股脑倒了出来。
男人静静听着,直到赵铭说完,才掐灭烟头。
“普通人……”
他低声重复,语气微妙。
“小子,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普通人?”
赵铭下意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
男人声音清晰。
“你所经历的恐惧,对未知、暴力、死亡的恐惧。
这些情绪本身就是最普通的东西。
每人心里都有,只是形式和触发点不同。”
“你以为那些有本事的人就不怕吗?”
男人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自嘲。
“他们怕的可能更多、更具体。
怕力量不够,怕仇家追杀,怕一步走错万劫不复,怕失去重要的人,怕自己变成最讨厌的样子……
恐惧不会因你有力量就消失,它只是换了个样子,潜伏更深。”
“至于那条路……”
他抬头望月,声音缥缈。
“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输了就粉身碎骨……
你说得对,很多时候就是这样。
但这不仅是那条路的规则,小子,这是整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只是披着不同外衣。
商场、政坛,甚至平常人际关系里,一样是赢家通吃,输家退场,只是不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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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不公平,为什么是你被卷进去?”
他收回目光,眼神锐利。
“这世界何时公平过?
出身、天赋、运气、遭遇……
哪样是公平分配的?
你生在那样的家庭,锦衣玉食,多少人羡慕,这公平吗?
送外卖的小兄弟为给弟弟治病风吹雨打,这公平吗?”
“不公平,才是常态。”
他语气斩钉截铁。
“问题是,当这种不公平以最赤裸暴力的形式砸到你头上时,你怎么办?”
“哭着问为什么是我?老天没空理你。”
“躲起来当鸵鸟?
这次躲过,下次呢?运气会用完的。”
“指望别人永远保护你?
父母会老,兄弟有自己的人生,那些有本事的人,更没义务永远当你的保镖。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道理你该懂。”
男人起身走到湖边,背对赵铭。
夜风吹动衣角,背影孤峭。
“我叫卫景然,也来自那个世界。”
他忽然开口,像自我介绍又像陈述事实。
“以前在赶尸门待过,学了些神神鬼鬼的门道。
可惜,那儿的人觉得我路子野、心术不正,不配传承他们的正道。
我一气之下走了,后来……
去了个更不讲究出身、只看实力的地方。”
语气平淡,赵铭却听出一丝深藏的落寞不甘。
那个世界?
赶尸门?
赵铭心头一跳。
“所以我懂那种感觉。”
卫景然转身,镜片后的眼睛看着赵铭。
“渴望被认可,渴望证明自己,却不被环境接纳。
觉得自己有能力,却找不到施展的地方,或施展了也被视为异类。
心里憋着火,不知往哪儿烧。”
“你不一样。
你是温室里的花,突然被扔进野地,面对狂风暴雨、豺狼虎豹。
你怕,你茫然,你想回温室,这很正常。”
卫景然走回长椅边,但没坐下。
“但温室可能回不去了,或者说,那温室本身也许不能永远保护你。
这次的事,不就是从你家温室外面惹来的?”
赵铭无言。
月牙湾的项目确实是父亲安排的,是赵氏集团商业版图的一部分。
“那送外卖的小兄弟选了条路。
虽危险,但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在为他想保护的人拼命。”
卫景然声音低沉。
“你呢?
你选了什么?
还是一直在等别人替你选,或被命运推着走?”
这问题像锤子敲在赵铭心上。
他张口无言。
是啊,自己一直在被动承受、害怕、逃避、依赖。
王虎选择了拿起钥匙,而自己连钥匙是什么、在哪里、想不想要都没想清。
“我不是来给你答案的,也没资格替你选。”
卫景然从夹克内兜摸出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古旧青铜盒。
盒子表面刻着模糊扭曲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
他将盒子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椅上,咔哒轻响。
“看在那小兄弟份上,也看在你我今晚聊了这么多的份上。”
卫景然声音平静郑重。
“这个东西,留给你。”
赵铭看着青铜盒,心跳加速。
“这……是什么?”
卫景然没直接回答,只看着赵铭的眼睛缓缓道。
“里面的东西。
是我闲着没事,研究的新发明。
喝下它,或许能让你获得一些超越普通人的力量。
让你在面对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时,有挥拳的资格、逃跑的力气,甚至有反抗的可能。”
赵铭呼吸一滞!
力量?
这不就是他潜意识里渴望又恐惧的东西吗?
“但是。”
卫景然语气陡然严肃,带着警告的寒意。
“你听大叔听清楚,也想清楚。”
“这东西,一旦喝下,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会踏入全新领域,看到以前看不到的世界,接触到以前接触不到的存在。
你会变强,但也会吸引更多麻烦。
你会拥有力量,但也要承担力量带来的因果代价。
你的身体、生命甚至灵魂都可能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
“这条路,比那送外卖小兄弟选的,可能更窄、更险、更不容于世俗。
喝下它,意味着你主动选择了与平凡彻底决裂。
未来是福是祸、是人是鬼,都由你自己承担。”
卫景然说完,静静看着赵铭。
月光下,他的脸半明半暗,眼神深邃得让人心悸。
“为什么……给我这个?”
赵铭声音干涩,目光死盯青铜盒。
“为什么?”
卫景然似乎想了想,给出意外答案。
“或许是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种面对不公命运时的愤怒无力,还有一丝不肯认命的倔强。
也或许……只是我今晚话多,一时兴起。”
他自嘲一笑,笑容很快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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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住,这不是礼物,这是一个选择。
一个可能改变你一生的选择。
把它带在身边,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到了绝路,遇到了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抗、无法逃避的危险。
当你觉得,哪怕是堕入深渊,也比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或自己像蝼蚁一样被碾碎要强的时候……”
卫景然停顿,一字一句道。
“你就打开盒子,喝下它。”
“在那之前,忘掉今晚的话,继续当你赵氏集团的公子,过你的日子。
就当是个怪大叔喝多了说的醉话。”
说完,卫景然不再停留,转身,双手插回口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石阶向上走去。
背影很快融入堤岸阴影,消失不见。
湖边又只剩赵铭一人。
夜风依旧,湖水微澜。
月光清冷洒在长椅上那孤零零的古旧青铜盒上,反射幽暗神秘的光。
赵铭怔怔坐着,看了很久。
啤酒罐早已冰凉,被他无意识捏得变形。
卫景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一旦喝下,你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是一个选择。
一个通往未知危险、却也蕴藏力量的选择。
赵铭伸出手,指尖颤抖,轻触那冰凉青铜盒。
一股混合着古老、阴冷却又仿佛蕴含狂暴生命力的奇异感觉顺指尖传来,他猛地缩手。
心跳如擂鼓。
该拿走它吗?
该留下这个可能改变一切也可能毁灭一切的选择吗?
赵铭不知道。
他只知,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不一样了。
最终,他还是伸出手,用发抖的手指抓住冰冷青铜盒,紧紧攥在手心,飞快塞进外套内袋。
金属盒贴着胸膛皮肤,传来持续冰冷的触感,像永不融化的寒冰,也像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赵铭站起身,最后看一眼平静的望星湖与皎洁月亮,转身,步履有些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朝堤岸上、属于他普通世界的灯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