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穿着一身舒适的浅色家居服,躺在一张宽大的藤编摇椅里,微微眯着眼,任由阳光如金色的绸缎般铺满全身。
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骼发出一阵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咯咯声。
七天,按照渊哥的嘱咐,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正午时分来这儿静坐,感受着阳光中那股暖洋洋的气,驱散着体内残余的阴寒。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溺水般的虚弱和深入灵魂的冰冷感正在迅速消退,力气一点点回到身体里,连带着脸色也红润了不少,不再是之前那种吓人的惨白。
阳光很好,身体在恢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依然浓郁。
但赵铭的脑子里,却不像身体这么放松。
一些纷乱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翻涌着。
他想起了王虎。
那个跟他一起在大学三年的兄弟、一起喝过酒吹过牛、一起在别墅里被女鬼吓得屁滚尿流的好哥们。
虎子哥憨厚,实在,有把子力气,但也胆小。
城西老罐头厂那次,渊哥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杀神修罗,弹指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个场景,那个眼神……
别说他了,连胆大包天的赵强和一贯冷静的陈浩,事后都做了好几晚噩梦,对渊哥又敬又怕,下意识地想远离。
虎子哥当时也在场,他怕不怕?
肯定怕!
赵铭记得清清楚楚,王虎当时腿都在抖,脸白得跟纸一样。
可为什么……
为什么虎子哥最后还是选择了踏进去?
踏入那个充满血腥、杀戮、鬼怪和未知恐怖的非人世界?
他不是傻,只是有点轴,有点憨,力气大点。
可本质上,他和自己、和强子、和陈浩一样。
都是普通人,都会害怕,都想过安稳日子。
为什么他敢?
为什么他能?
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渊哥的同村兄弟,关系更近?
还是说……在那个世界里,有比恐惧更吸引人的东西?
或者,是身不由己?
赵铭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这次是侥幸被拉了回来,下次呢?
渊哥说过,让他们远离。
可父亲一个电话,渊哥还是来了。
这算不算……自己已经半只脚,甚至因为这次遭遇,整个身子都沾上了那个世界的泥泞?
以后还能彻底撇清吗?
“铭儿,感觉怎么样?
今天气色好多了。”
温和的询问声打断了赵铭的思绪。
赵天雄和萧雅相携着走进了阳光房。
赵天雄换下了严肃的西装,穿着一身舒适的休闲装,眉宇间依旧带着商海沉浮磨砺出的沉稳,但看向儿子的眼神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萧雅则是一身素雅的旗袍,手里端着一盅还冒着热气的冰糖燕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庆幸。
“爸,妈,你们来了。”
赵铭坐直了些,笑了笑。
“好多了,身上有劲儿了,就是晒得有点犯懒。”
“懒就多歇歇!
这次可真是伤了元气了!”
萧雅连忙把燕窝放在儿子手边的小几上,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拉着儿子的手细细端详,眼圈又有点红。
“都怪你爸!
非得让你去那个鬼地方考察!
什么项目能比儿子的命重要?
差点就让妈……
就让妈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说着,她又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赵天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和歉意,在妻子旁边的椅子坐下,叹了口气。
“是,这次是爸考虑不周,差点害了铭儿。
爸也没想到,那片水域……
竟然那么邪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看向赵铭。
“铭儿,你现在感觉没事了,爸心里这块大石头才算真的落地。
不过……
有些事,爸和你妈心里,还是有些……
不踏实,想问问你。”
赵铭看着父亲严肃中带着探究的眼神,又看看母亲担忧好奇的神情,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他端起燕窝,轻轻搅动着,问道。
“爸,妈,你们想问什么?
是关于……渊哥的?”
赵天雄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
“临渊那孩子,救了你,手段……匪夷所思。
周院长那样的医学泰斗都束手无策,他却能……招魂引魄。
爸不是怀疑什么,只是……
铭儿,你跟临渊是三年大学同学,也是兄弟。
你告诉爸,临渊他……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那些本事……是从哪儿来的?
他所在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的问题很直接,也很尖锐。
经历了招魂事件,赵天雄已经无法再用看待普通晚辈的眼光看待邹临渊。
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甚至感到敬畏的领域。
而儿子似乎对那个领域有所知晓,这让他既担心,又迫切想要了解,以便未来更好地应对,或者说……
维系这份至关重要的关系。
萧雅也紧张地看着儿子,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也好奇,也害怕,那个清冷俊秀的年轻人,昨晚展现出的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赵铭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喝了一口温润的燕窝。
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化不开他心头那抹复杂。
他放下炖盅,抬起头,看向父母,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凝重。
“爸,妈。”
赵铭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关于渊哥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们。
但你们必须保证,今天听到的一切,出我之口,入你们之耳,绝不能向第四个人提起。
这不是玩笑,有些秘密,知道得太多,对普通人没好处,甚至可能引来祸端。”
看到儿子如此郑重,赵天雄脸色也严肃起来,他坐直身体,沉声道。
“铭儿,你放心。
你爸我纵横商场几十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杆秤。
今天的话,就烂在我们一家三口肚子里。”
萧雅也连忙用力点头,表示绝不会外传。
赵铭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整理思绪,也仿佛在积攒勇气。
阳光透过玻璃,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渊哥他……”
赵铭开始了讲述,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我大学同班同学。
三年,我们住一个宿舍楼,一起上课,打球,有时候也一起喝酒。
刚开始……说实话,爸,妈,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家里有点钱,看渊哥总是独来独往,穿得普通,话也少,心里……是有点瞧不上的,甚至可能……隐隐有些排挤,觉得他穷,闷,不合群。”
他坦诚地说出了当年的幼稚,脸上有些发热。
“直到三年前,毕业前,我们班组织了一次聚会,就在咱家别墅,那时候你们都不在国内。”
赵铭的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仿佛又看到了那夜的恐怖。
“我在地下室的酒窖里,发现了一个爸爸你以前收来的、很古老的青花瓷瓶。
我觉得好看就摆在了卧室的梳妆台,然后……里面出来了一个东西。
可是谁知道,竟然要了我们班孙薇的命!”
赵铭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一个女鬼。
真正的,超自然的……东西。
不是幻觉,不是科学能解释的任何现象。
她能穿墙,能让人产生幻觉,力气大得吓人,碰到人就像掉进冰窟……
我们当时所有人都吓傻了。”
赵天雄和萧雅听得屏住了呼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儿子描述鬼,还是让他们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渊哥当时……跟那女鬼斗了一场,受了很重的伤,吐血了,脸色白得吓人。
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那个女鬼短暂的封印在了那个瓶子里,可是后来那个女鬼还是冲破了封印。”
赵铭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当时的恐惧和后怕。
“要不是我们班长陈浩急中生智,还有赵强、王虎我们几个拼了命帮忙,想办法找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给渊哥争取了一点恢复的时间……
我们那天晚上,可能全都得死在咱们家里!
一个都活不了!”
萧雅听到这里,已经用手紧紧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简直不敢想象,儿子竟然经历过如此恐怖的事情,就在自己家里!
赵天雄也是面色铁青,拳头握紧,他没想到儿子几年前就遭遇过如此凶险,而自己竟全然不知!
“后来,渊哥使用出了叫什么五雷咒,将那女鬼直接轰的灰飞烟灭,但自己也伤得不轻。
再后来,他就消失了,三年,音讯全无。”
赵铭语气低沉。
“我们以为他出事了,甚至……以为他死了。
直到前不久,他又突然出现了,看起来……
和大学时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年轻,像个大学生。”
赵铭看着父母震惊的脸,苦笑道。
“我们四个,我,赵强,陈浩,王虎,又惊又喜,也满肚子疑问。
我们就去问他,那三年去哪了,那女鬼到底怎么回事,他那些本事……”
赵铭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那个询问邹临渊的下午。
“渊哥告诉我们,他是修真者。
他们那个世界,跟我们普通人的世界,是重叠又完全不同的。
那里没有法律,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赢了,拥有力量、资源、甚至长生都是有可能的。
输了,就是魂飞魄散,身死道消,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是真正的成王败寇,血债血偿。”
“修真者……”
赵天雄喃喃重复,这个词他只在一些古老的传说和网络小说里见过,从未想过会是现实。
“后来,我们被一个叫血衣楼的杀手组织盯上了,就是上次在别墅之后。”
赵铭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恐惧。
“先是对我们四个人铺天盖地的追杀,虽然后来被官方的力量救下来了。
可是后来直接就对我们四个进行了绑架。
四十多个精锐杀手,个个身手了得,心狠手辣。
我们被绑在城西一个废弃的老罐头厂里,以为死定了。”
他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回忆那血腥的一幕,但又强迫自己说下去。
“然后,渊哥来了。
就他一个人,一把看起来黑色而古朴的的长剑。”
赵铭睁开眼睛,瞳孔深处映出当时的血色,声音干涩。
“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
是修罗场,是炼狱!
渊哥他……他杀人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神……冷得就像在看路边的石头,或者……踩死的蚂蚁。
那些杀手在他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一剑一个,有时候一剑好几个……
残肢断臂乱飞,血流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全是血腥味……
我……我后来吐了好几天,一闭眼就是那个画面。”
“四十多个人……不到十分钟,全死了。
就他一个人。”
赵铭的声音在颤抖。
“他站在那里,身上连滴血都没沾,看着满地的尸体,那个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那不是人的眼神。
是神?
是魔?
我说不清。
但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们这些普通人,包括那些杀手,恐怕真的和蝼蚁没区别。
他是九天神龙,我们只是撼树的蚍蜉。”
“嘶——”
赵天雄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他见识过邹临渊招魂的神奇,但听到儿子亲口描述那尸山血海、视人命如草芥的场面,还是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震撼。
那需要何等的心性和力量?
萧雅更是吓得脸都白了,紧紧抓住丈夫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
“事后,渊哥对我们说。”
赵铭看向父母,眼中情绪复杂。
“他认我们是兄弟,这次救我们。
但以后,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去找他,不要再踏入他的世界。
因为他的路,注定腥风血雨,跟着他,只会被牵连,死无全尸。”
阳光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阳光无声流淌。
燕窝的热气早已散尽。
“他让我们过普通人的日子,娶妻生子,平安到老。”
赵铭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当时也怕了,真的怕了。
所以我们都尽量躲着他,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可是爸。”
他看向赵天雄,眼神里有无奈,也有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这次你一个电话,他还是来了。
而我,经历了月牙湾那件事,被那水里的东西拖下去,魂魄离体……
爸,妈,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回不去了。
那个世界,我已经沾上了。
就像虎子哥一样,不知道因为什么,但他选择了踏进去。
而我又重新进入了那个恐怖的世界。”
赵铭的话说完了。
阳光房里,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赵天雄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着玻璃穹顶外的蓝天白云,但眼神却没有焦点。
商海沉浮、谈判桌上的交锋、乃至家族内部的倾轧,此刻在儿子描述的这个世界面前,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那是一个完全遵循丛林法则、力量为尊、动辄身死道消的残酷世界。
而自己儿子,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还欠了那个世界顶尖存在一条命的人情。
萧雅则完全被吓住了,她捂着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后怕和一种巨大的茫然。
她一直以为儿子只是遇到了诡异的脏东西,被高人救了。
却没想到,儿子口中的渊哥,那个看起来清冷俊秀的年轻人,背后竟然是这样一副尸山血海、漠视生命的修罗面目!
而自己的儿子,竟然和这样的人是兄弟,还卷入了如此恐怖的旋涡!
“修……真……者……”
赵天雄缓缓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他看向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庆幸,有担忧,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铭儿。”
赵天雄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确定……临渊他,对你们……没有恶意?
他既然那么……杀伐果断,为什么还会……”
“他当我们是兄弟。”
赵铭打断父亲,语气肯定,却又带着一丝苦涩。
“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别墅那次,罐头厂那次,还有这次……他都在救我们。
但他那个世界的规则……
爸,那不是我们能用常理去揣度的。
也许对他而言,救我们和杀那些人,并不矛盾。
就像……人走路不会在意踩死了几只蚂蚁,但可能会顺手救起一只掉进水里的……熟悉的蚂蚁?”
这个比喻很残忍,但或许很接近事实。
赵天雄沉默了。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儿子的话,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也让他明白了那张黑龙卡送得多么正确和必要。
那不是简单的答谢,那是向一个无法理解的强大存在,缴纳的保护费,是试图在两个世界之间,建立一条脆弱的、单方面依赖的安全绳。
萧雅哭得更厉害了,她扑过来抱住儿子。
“铭儿,我的铭儿……
咱们不去那个世界了,咱们不掺和了,好不好?
咱们好好过日子,离那些打打杀杀远远的……”
赵铭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是眼神望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一片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