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药心中雪亮。
这些是冲着她的话本,更是冲着这家书肆来的。
只是,眼下还难以断定,这群人是真的被书中内容激怒,还是背后有人趁机指使怂恿,意图打击靖王府本就摇摇欲坠的声威。
“砰!”
一声震耳的巨响,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音,从书肆门口传来。
那边的吵闹骤然升级。
透过人群缝隙,沈药看见摆在书肆门口的长案被人掀翻在地。
书籍散落,砚台倾倒,墨汁泼洒了一地。
“我的书!我的桌子!”
甘初五的惊叫一声,气恼地扑向了那个掀桌子的粗壮汉子,与他扭打在一起。
沈药的眉头紧紧蹙起,开口:“长庚。”
“王妃。”长庚立刻上前,垂首听命。
沈药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书肆方向,“开路,我们过去。”
“是!”长庚应声。
沈药此次出行,虽看似轻车简从,但谢渊早有严令,她的身边向来都有精锐护卫。
这些从军中遴选的汉子,个个身形魁梧,面容肃杀,眼神锐利。
此刻得了命令,立刻分出数人,如同分水的礁石,沉默而有力地拨开前方拥堵人群,硬生生清出一条通道。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一直稳稳停在了书肆门前那片狼藉的空地上。
原本喧闹不已的街道,彻底安静下来。
车夫利落地摆好脚凳。
众目睽睽之下,沈药扶着青雀的手,缓缓踏下马车。
那个掀桌子打人的粗壮汉子,已被两名王府侍卫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瞪着一双牛眼。
沈药的目光落在汉子身上,声音清晰平稳,却带着千斤重量:“你得赔钱。”
那汉子挣扎了一下,未能挣脱,梗着脖子,不服地嚷道:“凭什么赔?这破书肆卖些淫词艳曲,蛊惑人心,砸了也是活该!”
沈药微微抬高了音量,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清:“凭什么?凭我朝律法。凡在盛朝境内开设书肆印坊,皆需在京兆府登记造册,领取文书,依法经营。这家书肆,造册在案,文书齐全,是正儿八经、合法开设的书肆。陛下尚未下旨查封,朝廷也未判定其售卖禁书。你等聚众闹事,打砸毁物,是谁给了你们权力,越俎代庖,来做陛下的主?”
那汉子气势不由一窒。
沈药不再看他,转向一脸青肿、却眼神发亮的甘初五,问道:“那张被毁的书案,价值多少?”
甘初五用力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迹,大声道:“回王妃,那是上好的杉木料子,请老师傅做的,工料加起来,值五两银子!”
“好。”
沈药点头,目光重回那汉子,“五两银子,赔给掌柜。还有,”
她看了一眼甘初五脸上的伤,“你这一脸的……”
她本想说医药费也一并赔了。
甘初五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声道:“王妃……刚才,是我先扑上去动手的……”
沈药略一挑眉,轻轻“哦”了一声。
先动手的,那就不好叫人赔了。
沈药于是不提这事儿,望向周围。
书肆前围着的这些人,很有意思。
看穿着气度,多半是有些家底的,可能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管事或旁支子弟,甚至本人就是不得志的文人或家族中掌事的爷们儿。
他们为何在此?
沈药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一部分,或许是靖王府昔日整顿产业,更替了摘星楼中生意时,叫他们心里不痛快,如今趁靖王落难,便来落井下石。
另一部分,恐怕是家族中当真有人,尤其是那些闺阁女子,读了她写的话本,不愿听从家族刻板的安排,而想追求自己的自由与人生。
这未免惹得这些长辈或掌权者的不快,自然视她的话本为洪水猛兽,必要除之而后快。
今日他们聚集在此,与其说是针对书肆,不如说是对她的示威警告。
靖王倒了,以为她这个王妃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沈药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平静。
她环视众人,声音清越,“北狄亲王遇刺一案,朝廷正在彻查。若是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指证便是我靖王府动的手,那便请去京兆府,去刑部大堂,亮明身份,拿出证据,堂堂正正地做你的证人!若是没有真凭实据,便不要在此人云亦云,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略微一顿,沈药接着说道:“即便退一万步说,王爷因此事受了惩处,不再是靖王,可我沈药,依旧是陛下亲封的一品文慧王妃,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春日赋》《琳琅记》,都是我写的,你可以不喜欢,可以不看,别未曾读过,或只是因为这话本不合你的喜好,便张口秽乱,闭口蛊惑,肆意污蔑打砸。”
她眯了眯眼:“这书肆背后,是我不错。谁再与这书肆为敌,无故寻衅,打砸毁物,那便是与我为敌。诸位若是不信,不妨一试。”
她的语句重若千钧,配合着周围那些手按刀柄的王府侍卫,便形成一股无莫大的压力。
原本还蠢蠢欲动的几人自然气馁,互相交换眼色,终是没人敢真的去触霉头。
人群开始松动,三三两两离去。
人群渐渐散去,沈药一眼看见站在人群最外围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身形颀长,穿着深青色常服。
他并未参与喧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纯粹的看客。
但沈药却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灼灼,自始至终,牢牢锁在她的身上。
谢景初。
沈药面无表情,一眼都不愿再多看那张脸,迅速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汉子,“把该赔的银子赔了,我就放了你。”
这种时候,这汉子哪里还敢硬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半旧的靛蓝钱袋,“给……我给……”
甘初五上前,接过钱袋,仔细数出五两碎银,又将钱袋塞回汉子怀里,梗着脖子道:“多的我不要!该你赔的,你必须赔!不该我拿的,我一文不贪!”
沈药轻抬下颌,“好了,放人。”
侍卫松手,那汉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溜了。
事情处理完毕,沈药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正要跟着甘初五往书肆里走。
“药药。”
身后响起谢景初刻意放得低沉柔缓的嗓音。
两个字的呼唤,如同毒蛇吐信,往沈药耳朵里钻。
沈药只觉得无比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