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带来的那几碟精巧点心在桌上一一摆开,各色形状,点缀着金箔或果脯,煞是好看。
“陛下尝一尝?”
皇帝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糕体软糯,桂花蜜甜而不腻,本该是令人愉悦的滋味,可皇帝此刻却只觉得味同嚼蜡。
他皱着眉头,勉强咽下,便将剩下的半块放回碟中,“不成,朕这心里还是过不去,越想越觉得愧疚。”
皇帝抬眼看向曲净,沉声吩咐:“去,传朕的旨意,将库房里那尊白玉送子观音,仔细包裹好了,送去靖王府,赏赐给靖王妃,给她安胎定神。”
“白玉送子观音”六个字一出,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温婉笑容瞬间僵住。
那尊白玉观音,她是知道的。
那是先帝时期,进贡的整块顶级羊脂白玉所雕就,玉质温润无瑕,莹白如凝脂,雕工更是出自早已仙逝的宗师之手,观音法相慈悲庄严,衣袂飘飘如生,怀中幼童活泼灵动,乃是无价之宝。
除此之外,更是有安胎定神、护佑母子平安的奇异灵效。
当年,淑贤皇太后还是德妃。
她怀第二胎时,胎象极为不稳,几次见红,太医都束手无策,先帝忧心如焚。
薛家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尊观音,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辗转寻来,献入宫中,供奉在德妃寝殿。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之后,德妃的胎象竟一日日稳了下来,最后平平安安诞下了健康的九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靖王谢渊。
至于本朝,贤妃怀六皇子时,也曾意外动了胎气,情况危急,太医都说,大概是保不住了。
皇帝心急之下,想起了这尊观音,命人请出,放置在贤妃宫中。
不过一夜,贤妃的胎象便奇迹般地稳固了,最终顺利产子。
皇后早早盘算好了,待她的女儿宝容出嫁时,便将这尊白玉观音作为压箱底的陪嫁。
一则彰显天家恩宠与皇后母家的底蕴,二则也是希望观音能保佑女儿婚姻顺遂,身子康健。
可现在,皇帝竟然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这无价之宝赏赐给沈药?
皇后心中千万不舍,甚至恨意滔天。
她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勉强堆起笑容,“陛下隆恩,体恤靖王妃,臣妾感同身受。只是如今因摘星楼之事,朝野上下对靖王与王妃本就多有非议,此时若再大张旗鼓,将这白玉观音赏赐下去,恐怕更会引人注目,落人口实,说陛下过于偏私靖王,甚至说王妃恃宠而骄。这于靖王夫妇的清誉,于朝局稳定,似乎都不太相宜。”
皇帝听了,果然沉默了一下,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似乎在权衡。
皇后心中稍定,想来,陛下这是被说动了。
皇帝看着皇后,点了点头:“皇后考虑得周全,说得也有道理。”
皇后刚想松口气,便听见皇帝紧接着对曲净补充道:“那就不要大张旗鼓,偷偷地送过去,别让外人知道。”
皇后:?
只觉眼前一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紧。
曲净却已经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看着曲净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皇后眉心突突直跳,心疼得几乎滴血。
皇帝突然握住了皇后冰凉僵硬的手,轻轻捏了捏:“皇后,你要知道,朕这么做,实在是因为心中愧疚难安。今日若不是朕一时兴起,强留了靖王在宫中下棋用膳,王妃在府中安心静养,又怎会听到那些无稽之谈,受此大惊吓,以致动了胎气?这尊观音,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朕的一点补偿。送过去,朕这心里,或许才能好受些。”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可听在皇后耳中,却字字如刀,割得她体无完肤。
补偿?
心意?
为了一个沈药,他竟然连这样的宝物都舍得!
那她的宝容呢?
她这个皇后呢?
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皇后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内心叫嚣的不甘硬生生咽回去,强行挤出温顺体贴的笑容,“陛下怜惜弟媳、关爱子嗣之心,臣妾明白。陛下既然决定了,臣妾自然也是支持的。”
皇帝感叹:“到底还是皇后最是懂事贴心。”
皇后心中讽刺,垂下眼帘,艰难回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
谢渊疾行回府。
府中上下,一片肃穆。
这种氛围之下,谢渊都忍不住紧张起来。
看这架势,好像药药真的出事了似的
院子里,赫然跪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下人。
沈夫人和薛皎月并未离开,站在廊下,脸色凝重。
沈夫人率先注意到了谢渊,上前一步,福了福身:“王爷回来了。”
薛皎月也简单行了个礼。指向地上跪着的那几人,“兄长,就是这几个人!在花厅外故意散播您被陛下扣在宫中、可能被重重治罪的谣言,言语凿凿,引得众人慌乱议论,正巧被屋内的嫂嫂听了个真切!这才害得嫂嫂受惊昏厥!您看如何处置?”
跪在地上的素衣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身体抖如筛糠。
而韩嬷嬷毕竟是宫里的老人,此刻虽然也害怕,却还强撑着,涕泪横流地喊冤:“王爷!王爷明鉴啊!奴婢冤枉!奴婢只是听别人随口说了那么一句,心中担忧王爷,才多问了一句,绝没有故意散播谣言啊王爷!王妃娘娘身子不适,怎么能怪到奴婢头上”
“闭嘴。”
谢渊冷冷打断她,“再敢胡乱叫嚷一句,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韩嬷嬷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谢渊不再理会她们,他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屋里那个人身上。
“本王先进去看看王妃。”
他对沈夫人和薛皎月说了一句,声音里的紧绷显而易见。
正房门前,银朱和青雀一左一右守在门外。
银朱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发白,紧紧攥着帕子。
青雀则不停地用帕子擦着眼泪,眼圈红得像桃子,见到谢渊,如同见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道:“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快进去看看王妃吧!”
谢渊“嗯”了一声。
他示意长庚留在外面,自己推开了房门。
房中炭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却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谢渊从轮椅上站起身,一步步向内室走去。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许多荒谬的念头。
如果药药真的动了胎气,孩子没了
他想,他未必会多么心疼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
药药大概会伤心,他便好好陪伴在她左右安抚,想吃什么都给她做。
可如果药药没了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谢渊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杀意。
如果药药没了,他要这王府何用,要这权势何用?
他势必要将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所有胆敢伤害她、算计她的人,全部杀了陪葬!
血债血偿!
谢渊走到了床前。
一张俊脸冷沉得好似要去杀人屠城,掀开纱帐的动作却分外仔细轻巧。
看清床上光景,谢渊明显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