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荒原上的风像无数冤魂在哭嚎,顺着破庙漏风的墙缝钻进来,带走最后一点馀温。
宋若雪蜷缩在干草堆的最深处,怀里紧紧抱着小草。
这孩子太瘦了,骨头硌得人生疼。
小草在睡梦中依然不安稳,小手死死攥着宋若雪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着:“阿姐吃……阿姐别丢下我……”
宋若雪没有睡。
她借着从屋顶破洞漏下来的惨白月光,看着怀里这张脏兮兮的小脸。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为了让这孩子安心,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咽下了那团混合着泥沙的糊糊。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睡吧。”
她轻轻拍着小草的背,象是在哄孩子,也象是在安抚自己那颗还在颤斗的心。
随着系统倒计时的结束,她的意识逐渐模糊,陷入了黑暗。
“呼——”
从座舱里醒来的瞬间,宋若雪没有任何缓冲,直接冲进了书房。
墙上的挂钟指向晚上九点。
已经是晚上九点,顾不得吃晚饭,别墅里静悄悄的。
她没有象往常一样享受精致的法式晚宴,而是匆匆让厨房端来一份高热量的简餐,机械而快速地填饱了肚子——那是为了向身体证明“我不饿”,也是为了给接下来的恶战储备体力。
随后,她一头扎进了书房。
宽大的红木书桌上,此刻已经是一片狼借。
一边是管家刚刚从家族藏书阁里紧急调出来的、散发着陈旧霉味的线装古籍——《中国历代灾荒纪实》、《明末农民战争史》;
另一边,是三台全息显示屏同时亮起,流览器页面开得满满当当。
原本堆积如山的哲学书籍全都被她粗暴地推到了地毯上。
宋若雪披散着头发,一边在键盘上敲击搜索关键词,一边手指飞快地翻动着那些发黄的书页,试图在历史的缝隙里查找活命的答案。
以前,当她读到“岁大饥,人相食”、“易子而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些文本时,她只觉得这是文学上的修辞,是历史学家为了喧染气氛而使用的夸张笔法。
在她的认知里,世界是文明的,是有秩序的,哪怕穷,也就是吃不起肉而已,怎么可能吃人?
但现在,每一个字,都象是一根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在她的灵魂上。
“崇祯十三年,大旱,蝗。民采草根树皮食之殆尽,以此充饥,腹胀如鼓,死者相枕借……”
宋若雪的手指在“死者相枕借”这几个字上颤斗。
她不用想象,因为她刚从那个世界回来。她见过路边的尸体是如何被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
“光绪三年,丁戊奇荒。人肉市价,每斤百文。有父食子,夫食妻……”
“啪!”
宋若雪猛地合上书,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这种跨越时空的恐怖感,比任何哲学虚无主义都要来得猛烈。
她曾经以为世界是虚无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当生存的底线被击穿时,没有什么虚无,只有赤裸裸的、血淋淋的想活。
她重新翻开书,不再看那些惨状的描写,而是开始疯狂地做笔记。
“榆树皮,性甘平,利水消肿,磨粉可食……”
“松树皮,苦涩,含单宁,需煮沸多次去毒,勉强果腹。”
“观音土,不可食!不可食!不可食!”
她在“观音土”三个字上,重重地画了三个红圈。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雍州的旱情还在加剧。
原本还能在干涸河床里挖到的草根,很快就被无数双饥饿的手挖绝了。连老鼠和虫子都成了稀缺资源。
流民们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宋若雪变了。
她那双曾经用来弹钢琴、翻阅古籍的手,现在布满了伤口和泥垢。
她学会了分辨树皮。
她知道,那棵老槐树的皮太硬,嚼不动;那边的杨树皮太涩,吃了嗓子会肿。
最好的,是榆树皮。
那是荒原上的“白面”,是所有流民眼中的“软黄金”。
为了半筐榆树皮,宋若雪爆发了她这辈子最凶狠的一面。
那是一棵长在悬崖边的歪脖子榆树,因为地势险要,还保留着一点树皮。
宋若雪刚爬上去,下面就来了几个半大的孩子。
那是几个同样饿红了眼的流民少年,手里拿着尖锐的石头,眼神里没有半点孩童的天真,只有野兽般的凶光。
“把皮扔下来!不然弄死你!” 领头的少年恶狠狠地喊道。
换做以前,宋若雪可能会讲道理,或者直接把东西给他们。
但现在,她看了一眼躲在树下瑟瑟发抖的小草。
“滚!”
宋若雪从树上跳下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磨尖的石头。
那是她给自己准备的武器。
少年们冲了上来。
厮打,没有任何章法。
只有抓、咬、砸。
宋若雪被推倒在地,拳头雨点般落在她身上。痛觉系统忠实地反馈着每一次打击,肋骨象是断了一样疼。
但她没有松手,也没有哭。
她象个疯婆子一样,用头狠狠地撞向领头少年的鼻子,然后举起手里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砰!”
鲜血流了下来。
少年惨叫着捂住头。
其他的孩子被这股狠劲吓住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弱的女人,打起架来比他们还不要命。
“还有谁?!”
宋若雪满脸是血,挥舞着沾血的石头,象一只被逼入绝境的母狼,嘶哑地咆哮着。
“谁敢抢我的东西,我就杀了谁!”
少年们退缩了,骂骂咧咧地跑了。
宋若雪瘫软在地上,大口喘气。小草哭着扑上来,用袖子给她擦血。
“阿姐……阿姐我们不吃了……不抢了……”
“吃。”
宋若雪吐出一口血沫,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带血的笑容。
“为什么不吃?这是我们凭本事抢来的。”
然而,即便如此拼命,食物还是越来越少了。
榆树皮被剥光了,草根被挖绝了。
饥饿,象一只无形的大手,慢慢收紧。
小草开始浮肿。
那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她的小脸肿得发亮,眼睛挤成了一条缝,按下去就是一个坑,半天弹不起来。
她的肚子却鼓鼓的,那是喝了太多生水,也是因为消化不了的粗纤维积在肚子里。
“阿姐……你看那个……”
一天中午,小草拉住了宋若雪的衣角。
她指着路边的一个土坑。
那里的土,和别处不一样。是白色的,细腻得象面粉,在阳光下甚至有点晶莹剔透的感觉。
“那个……好象很好吃……”
小草吞着口水,眼神迷离。
那是人在极度饥饿时产生的幻觉,看什么都象吃的。
在土坑边,坐着一个老人。
他的肚子大得象个鼓,青筋暴起,但他脸上却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的微笑。
他抓起一把白色的土,也不嫌脏,直接塞进嘴里,费力地吞咽着,仿佛在吃什么珍馐美味。
“香……真香……” 老人喃喃自语,“吃饱了……终于饱了……”
“阿姐,那是白面吗?” 小草挣脱了宋若雪的手,摇摇晃晃地向土坑走去,“我也想吃……”
“别去!”
宋若雪猛地冲过去,一把打掉了小草手里刚刚抓起的一团白土。
她在书上看过。
观音土,高岭土。
吃下去确实有饱腹感,能骗过胃,让人觉得不饿了。
但它不消化,也排不出去。
它会在肠子里凝结成水泥一样的硬块,最后把人活活胀死。
那个老人,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
“哇——!”
小草被吓哭了,看着地上的白土,又看着凶神恶煞的阿姐。
“可是我饿……阿姐我真的好饿……肚子好痛……”
宋若雪看着大哭的妹妹,心如刀绞。
她颤斗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像树皮一样的东西。
这是她昨天好不容易找到的,虽然书上说这东西苦涩难咽,吃多了会便秘,但至少……不会象观音土那样立刻要人命。
“吃这个。”
宋若雪把松树皮塞进小草嘴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小草听话,别吃土,吃了土会死的。”
“吃这个……嚼烂了……咽下去……”
小草一边哭,一边嚼着那苦涩得象胆汁一样的松树皮。
粗糙的纤维划破了她的口腔,苦水顺着喉咙流下去,但她还是拼命地嚼着,因为这是阿姐给的,因为阿姐说吃了能活。
宋若雪抱着妹妹,看着那个还在吃土的老人。
老人吃着吃着,突然不动了,手里的土滑落,整个人向后倒去,脸上还挂着那个满足的微笑。
他的肚子,在阳光下,象一座白色的坟墓。
宋若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这里不能待了。
再待下去,她们要么饿死,要么象那个老人一样,为了求一个饱腹的幻觉而胀死。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城池轮廓。
那里是县城。
虽然那里有高墙,有官兵,有不可一世的修仙家族。
但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小草。”
宋若雪背起虚弱的妹妹,眼神中燃起了最后的孤注一掷。
“我们去县城。”
“书上说,大灾之年,县城外必有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