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连绵的荒山染成了暗红色。
这支刚刚经历了惨败、失去了自己的领袖的黄巾军队伍,正沉默地在山脊上蜿蜒前行。
没有了刚起义时的意气风发,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迷茫。
除了一个地方。
队伍的后方,一辆用来拉辎重的破旧牛车上,坐着一个身穿灰色粗布衣的女子。虽然衣服上打着几个显眼的补丁,但被她整理得一丝不苟。
她没有拿刀,她手里捏着一块从篝火堆里捡来的、烧焦的黑木炭。
她正侧着身,在牛车那块斑驳的木板护栏上,认真地画着几个简单的几何图形和拼音符号。
她的周围,围着一圈衣衫褴缕、脸上挂着鼻涕和灰尘的孩子。
他们虽然也饿,虽然也怕,但此刻,那一双双大眼睛里,却闪铄着某种名为“求知”的光芒,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
“先生,先生,后来呢?”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拽着女子的衣角。
“后来啊……”
女子放下木炭,露出一张清冷如月的脸庞。
那是宋若雪。
或者说,是游戏id名为【庄周梦蝶】的玩家。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眼神温柔得象是在看另一个人。
“后来,盘古倒下了。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他的血液变成了江河……”
“他死了吗?” 小女孩问。
“不。” 宋若雪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的落日,“他把世界,留给了我们。”
昏黄的光晕洒在宋若雪的侧脸上,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映得有些恍惚。
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缕却眼神清澈的孩子,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两个月前,那个她刚刚踏入这个世界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刚刚合上那本晦涩难懂的《存在与时间》,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精神虚无。
现实世界里的灯红酒绿在她眼里变得荒谬可笑,顾夜寒的“深情”也好,夏天的“奋斗”也罢,连同顾夜寒和夏天搞出来的这个游戏,也不过是另一场无聊的资本狂欢。
带着这种近乎“看破红尘”的冷漠与厌倦,她躺进了那个像征着s市顶级特权的、定制版的白金沉浸式座舱。
随着意识的下沉,再睁眼时,她已经置身于云端。
系统是懂大数据的,更是懂阶级的。它精准地识别了宋若雪现实中的顶级资产,于是,毫不吝啬地给了她一个令无数玩家梦寐以求的天骄开局——中州顶级修仙世家嫡长女。
那是怎样一种奢靡的生活啊。
她从一张由万年暖玉雕琢的大床上醒来,身上盖的是鲛人泣珠织成的纱。
一睁眼,两排容貌绝美、气质出尘的侍女和男宠便跪伏在地,手里捧着的是足以让外界修士打破头的极品灵丹,口中高呼着“大小姐千秋”。
如果是三个月前的宋若雪,她会很享受这一切。她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她会象在现实中一样,颐指气使地享受着众星捧月,在别人的卑微中查找自己的优越感。
但现在,看着眼前这完美得如同假人一般的npc,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宝物,她只觉得……恶心。
这种恶心,源于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在这里,她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有人献上膝盖;在现实里的s市,只要她亮出宋家大小姐的身份,同样会有无数人对她点头哈腰。
在这里,她不需要努力就能拥有通天的特权;在现实里,她不需要工作就能拥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
“太象了……”
宋若雪坐在那张价值连城的玉床上,看着镜子里那个容颜绝世、一身华服的游戏角色,喃喃自语。
她随手打翻了侍女递来的玉碗,那价值千金的灵液泼了一地。侍女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微表情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只是立刻跪下磕头请罪,机械地重复着设置好的台词。
“这有什么意思?”
宋若雪心中的厌倦达到了顶峰。
她想查找的是真实,是海德格尔笔下那种“向死而生”的真实触感,而不是这种被算法精心编织的、用来麻痹感官的电子奶头乐。
如果只是为了享受特权,她为什么要来游戏里?现实里的特权不比这更真实吗?
“无聊透顶。”
她冷着脸,直接唤出了系统菜单,手指悬停在那个鲜红的“退出游戏”按钮上。
既然这里和现实一样虚伪,那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即将按下的瞬间,原本平静的系统界面突然闪铄了一下。
一行从未见过的、仿佛是用鲜血书写的提示框,突兀地弹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警告:检测到玩家对当前“完美体验”产生极度心理排斥。】
【系统判定:您的精神阈值渴望更真实的刺激。】
【是否放弃当前所有特权,开启隐藏模式——修罗道(地狱开局)?】
下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补充:
“在该模式下,痛觉屏蔽解除,锁定为100真实反馈。无法录像,无法直播。您将失去一切身份与资源,体验这个世界最底层、也最真实的……凡人生活。”
宋若雪的手指停住了。
她看着那行血红色的字,原本死水一潭的眼中,竟然泛起了一丝波澜。
痛觉锁定?凡人生活?
“真实的……痛苦吗?”
她想起了书里的一句话:人只有在直面痛苦和死亡的时候,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
她在现实里拥有了一切,唯独没有拥有过“生存”本身的重量。她一直活在云端,活在那个被金钱和权力精心包裹的真空层里。
宋若雪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带着自嘲、又带着一丝疯狂的笑意。
她收回了按向“退出”的手,转而伸向了那个代表着深渊的选项。
“好啊。”
她轻声说道,仿佛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博弈。
“反正这锦衣玉食是假的,那现实里的荣华富贵也是假的。既然都是做梦,那就让我看看噩梦,到底能有多痛,到底能有多真。”
没有丝毫尤豫,她按下了“是”。
随着指令的确认,眼前那个金碧辉煌、堆满灵玉的奢华寝宫,如同被摔碎的镜子般瞬间崩解。
失重感猛然袭来,意识仿佛被投入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离心机,不停地下坠,下坠,直到——
“砰!”
一声闷响,那是肉体狠狠撞击在硬土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股钻心剜骨的剧痛。
这痛楚并非来自虚无,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反馈。
后脑勺仿佛被人用钝器砸开了一个口子,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眩晕和抽痛。
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那股直冲天灵盖的恶臭。
那是汗液发酵的酸臭、排泄物的骚味,以及在高温下迅速腐烂的尸体甜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狠狠地钻进了宋若雪的鼻腔。
“呕——”
宋若雪甚至还没睁开眼,胃里就一阵剧烈的痉孪,生理性的反胃让她干呕出声。
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胸口象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出于本能的防卫机制,她猛地挥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压在身上的那个“东西”狠狠推开。
“哎呦!”
一声稚嫩的痛呼声响起,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宋若雪这时才费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座破败不堪的荒庙,头顶是漏风的屋顶,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射进来,空气燥热得象是在蒸笼里。
而被她推倒在地的,根本不是什么石头,而是一个瘦得象猴子一样的小女孩。
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穿着一件破烂得如同布条般的单衣,露出的皮肤上全是污泥和脓疮。头发枯黄打结,乱蓬蓬地象个鸟窝。
小女孩似乎是守着她哭累了,趴在她身上睡着了,此刻被推醒,还有些发懵。
但当她看清宋若雪睁开的眼睛时,原本呆滞的小脸上,瞬间爆发出了狂喜。
“阿姐!你活了!呜呜呜……我就知道你没死!”
小女孩根本不顾刚才被推倒的疼痛,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象个八爪鱼一样再次扑了上来,死死抱住宋若雪的骼膊,浑身都在因为过度激动而发抖。
“阿姐!阿姐!我怕……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别碰我!”
宋若雪尖叫了一声。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那双满是黑泥的小手抓在她骼膊上的触感,那种混合着泥土和体味的陌生气息扑面而来,让有着严重洁癖的宋家大小姐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她在这个世界虽然穿着麻布衣,但她的灵魂依然是那个连喝水都要用进口水晶杯的宋若雪。
她拼命想把手抽出来,想把这个脏兮兮的小孩推远点。
但小女孩抱得太紧了,那是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力道,死也不撒手。
“呕……”
宋若雪又是一阵干呕,这次直接吐出了一些苦涩的酸水。
她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黑泥,看着身下发霉的干草,看着不远处一只正在啃食腐烂老鼠的野狗。
强烈的感官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太脏了。
太臭了。
太恶心了。
这就是所谓的“凡人”生活?
这就是书里写的“苦难”?
文本是苍白的,当这种苦难变成黏腻的触感贴在皮肤上时,宋若雪只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崩溃感席卷全身。
“阿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小草被宋若雪的反应吓到了,但她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贴了上来,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去蹭宋若雪的手背,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安慰姐姐。
眼泪冲刷过她满是泥垢的脸,冲出了两道白印子。
宋若雪看着那个要把鼻涕蹭到自己身上的小女孩,冷冷地说道:
“松手。我不是你姐。”
小女孩愣住了,泪珠还挂在睫毛上。
“阿姐……你咋了?我是小草啊……”
宋若雪撑着地面站起来,虽然头晕目眩,但她依然努力维持着作为豪门千金的最后一点矜持。
“我说了,我不是你姐。你姐已经死了,我是……借用这个身体的人。”
她环顾四周,破败的庙宇,漏风的屋顶,还有角落里几堆不知名的排泄物。
宋若雪厌恶地想要抽手。
“这只是一场游戏,你只是个npc,一段代码,懂吗?”
她试图用一种理性的、高维度的视角来解释这一切,来维持她那可笑的“超然”。
“我是……玩家。算了,跟你这个数据你也听不懂。”
小草显然听不懂这些疯话。她只觉得阿姐是为了给自己抢吃的才变成这样的,愧疚和恐惧让她哭得更凶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松开了紧抱着宋若雪的手,手忙脚乱地从怀里那个贴身的破布兜里,掏出半个黑乎乎、硬得象石头一样的馒头。
那是阿姐昨天用命换来的,上面甚至还沾着原主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阿姐,吃……你吃……”
小草把那个脏兮兮的馒头递到宋若雪嘴边,一边哭一边拼命吞咽着口水,那细细的脖颈随着吞咽的动作一缩一缩的,肚子更是发出了雷鸣般的叫声。
但她的手却坚定地往前送,没有丝毫尤豫。
“吃了就不疼了……吃了就好了……”
宋若雪看着那个令人作呕的馒头,本能地想要偏过头去。
但当她的目光触及到小草那只手时,动作却停住了。
那只手太瘦了,手腕上的腕骨高高凸起,仿佛一折就断。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却因为想要把馒头递给她,而在微微颤斗。
这眼神……太真了。
真得不象是一段代码能写出来的。
宋若雪本想直接强行下线,结束这场无聊且恶心的苦难体验。
但看着这双眼睛,她鬼使神差地尤豫了。
“算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那种豪门千金的傲慢和哲学家的虚无感,在这个沾血的馒头面前,显得有些苍白。
“反正也是体验生活。”
她对自己说。
“当是捡了一只流浪猫吧。”
她没有张嘴去咬那个馒头,而是伸出那只同样脏兮兮的手,轻轻地,将小草的手推了回去。
“我不饿。”
宋若雪冷冷地说道,声音虽然依旧沙哑难听,但那是她能给出的最大的善意。
“你自己吃。”
小草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阿姐为什么不吃。
但紧接着,她象是确认了什么——阿姐没有疯,阿姐还是那个把吃的留给她的阿姐,阿姐没有不要她!
“阿姐!!”
巨大的安全感瞬间冲垮了恐惧。
小草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手里的馒头掉在草堆上也不管了。
她再次象个八爪鱼一样猛地扑了上来,死死地勒住了宋若雪的脖子,把那张全是眼泪鼻涕的小脸,狠狠地埋进了宋若雪的颈窝里。
“呃……”
宋若雪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击”撞得闷哼一声,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翻涌了上来。
太近了。
那股酸臭味简直是贴着鼻子灌进来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胃部的翻涌和皮肤上的不适,僵硬地举着双手,没有再去推开这个名为妹妹的“脏东西”。
“……松开点。”
她翻了个白眼,声音沙哑,语气虽然依旧冷硬,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尖锐,反而带上了一丝无奈的妥协。
“勒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