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的血誓,如同一剂强心针,在死寂绝望的堡垒中,注入了一丝粗砺而滚烫的生机。银狼们的身影消失在废墟与阴影中,如同融入了大地的暗刺,开始了它们无声而致命的游猎。地底深处,也似乎传来了更为频繁的、沉闷的震动,那是穴居人在履行他们的承诺,以古老的方式,扰动着教廷(系统)的地脉根基。
但,那道通天彻地的乳白色光柱,依旧悬在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其中涌动的威压与不祥,与日俱增。光柱周围,圣光的浓度明显提升,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收缩的净化力场,如同一个倒扣的光碗,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铁砧堡垒挤压而来。任何试图穿越这力场的非圣光存在,都会遭受持续的、剧烈的伤害与压制。
然而,就在这绝境之中,在陆青珩那揭示真相的最后播撒发出后的第三天,第一缕微弱的、意料之外的回应,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穿过了那越发严酷的封锁线,抵达了堡垒。
那是一支车队。
一支由三辆改装得面目全非、车身上布满了各种武器、装甲,也布满了触目惊心的圣光灼痕与弹孔的重型卡车组成的车队。它们的引擎发出疲惫不堪的嘶吼,如同垂死的巨兽,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歪歪扭扭地冲出了圣光力场边缘弥漫的硝烟,一头扎进了铁砧堡垒前那片被死亡笼罩的焦土。
车队的规模很小,三辆车,加起来恐怕也不到二十人。他们的衣着五花八门,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失去家园的悲怆,以及穿越封锁时留下的惊魂未定。但,他们的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杂着仇恨与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
“开门!快开门!我们是‘灰烬流浪者’!我们带来了燃油!是听到了冥府之主的广播才来的!” 车队最前面那辆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个满脸烟尘、缺了一只耳朵的独眼大汉,探出半个身子,用尽全力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城墙上的守军警惕地看着他们,但当他们看到那些车辆上明显是被圣光武器撕裂的伤口,看到车厢里隐约可见的、用厚厚油布遮盖着的、散发出浓烈刺鼻气味的油桶时,眼神微微变化了。
燃油!
在这个大部分科技造物早已失传或失效、能源极度匮乏的时代,燃油是驱动那些残存的重型机械、某些特殊武器、乃至是维持一些紧要设施运转的生命线!尤其是在经历了连番大战、储备早已见底的此刻,这几车燃油,堪称雪中送炭!
“检查!” 独臂冥将亲自来到缺口处,独眼中光芒锐利,扫过车队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
很快,检查完成。除了燃油,车队还携带了一些有限的药品、弹药和食物。他们的身份也得到了初步确认——一支在荒野上流浪、以收集旧时代遗物和资源为生的小型团体,他们原本的营地在数日前被一支教廷的“净化”小队彻底摧毁,只有这十几人侥幸逃脱。在逃难途中,他们意外通过一台老旧的、改装过的收音机,捕捉到了陆青珩那段加密广播的微弱信号,破译了其中的部分信息(他们中竟然有人懂得一些旧时代的通讯知识),在绝望与仇恨的驱使下,决定赌上一切,带着仅存的家当,穿越重重险阻,前来投奔这个同样在对抗“光”的冥府。
“我们知道……知道可能来晚了,知道这里也许马上就要守不住了……” 那独眼大汉,也就是流浪者车队的头领,名叫“老疤”,在被带到独臂冥将面前时,声音低沉,独眼中却是一种豁出去的光芒,“但……广播里说的,是真的吗?那些光的怪物,真的是什么……系统的爪牙?我们……我们这些不被它们认可的人,真的都只是……需要被清理的垃圾?”
独臂冥将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带着最后一点家当和希望投奔而来的流浪者,缓缓点了点头:“王上……是这么说的。我们,都是。”
老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只独眼中的光芒,从迷茫、恐惧,最终化为一种混杂着绝望与释然的平静:“那就好……那就好……至少,死也死个明白,不是被什么狗屁神明惩罚,而是被一个冰冷的玩意儿当垃圾扫了……这些油,给你们了。我们……也留下,有把力气,有条烂命,能杀一个是一个!”
这,只是开始。
在随后的两天里,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引,又或者是陆青珩那段广播,真的如同火种般,点燃了某些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微弱的光。
第二批抵达的,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旧不堪、但依稀能看出曾经是某种制式军服的中年男人。他的一条手臂是僵硬的金属义肢,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眼神疲惫而沧桑,但脊背却挺得笔直。他是独自一人,徒步穿越了大片危险区域,身上只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裹。
“我叫周铭,前‘复兴军’第七技术中队,中尉军官。” 在被带到临时指挥部(一处加固过的地下掩体)时,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刻板,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我是来投诚的,也是来……赎罪的。”
“复兴军?” 林晓眉头紧皱。复兴军是旧时代崩溃后,由一部分残存的军方和技术人员组建的势力,一度很强大,但后来分裂、衰败,部分投靠了教廷,部分消散在了荒野。名声并不好。
“是的,复兴军。” 周铭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但我所说的‘前’,是在我因为拒绝执行将‘不稳定能量核心’技术用于制造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隐晦地提到,那与教廷的某种‘净化’装置有关),并公开质疑高层与教廷的某些‘合作’项目后,被剥夺军衔、打为叛徒、并遭到追杀的‘前’。”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沉重的包裹,露出里面一沓沓用防水材料仔细包裹着的纸质文件、几块老旧但保存完好的数据存储器,以及一些造型奇特的、明显是手工打造的小型仪器部件。
“这里面,有我个人保存的、关于旧时代部分能量技术、武器系统基础原理、以及……一些对教廷‘圣光’能量场的干扰与中和原理的初步研究笔记和数据。” 周铭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知道,这些东西在你们看来可能很粗糙,很不完整,甚至是错误的。但……这是我能带来的全部了。我不求活命,只求……这些东西,或许,在对抗那些‘光’的时候,能派上一点用场。哪怕只是让他们多流一滴血,也好。”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深刻的悔恨、绝望后的决绝,以及一丝微弱的、对“赎罪”的渴望,却让在场的人动容。
技术,尤其是可能对抗圣光的技术思路,在此刻,其价值甚至超过了那几车燃油。赵明和陈远闻讯匆匆赶来,在简单翻看了部分资料后,两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虽然其中大部分内容过于艰深或残缺,但一些基础原理和思路,对他们正在攻坚的那个“秘密项目”,或许真的有启发!
而最后一批抵达的,则更加出人意料。
那是在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堡垒外围的暗哨发现的。一共只有五个“人”……如果,他们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他们的形态各异,有的身上覆盖着细密的鳞片,有的手臂异化成了锋利的骨刃,有的瞳孔是诡异的复眼,还有的甚至无法维持稳定的人形,身体不时有黏稠的物质滴落。他们的气息很弱,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不安,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
他们是变异体,而且是那种在变异体中也属于底层的、弱小的、被排斥的存在。他们的能力或许古怪——比如其中一个能分泌出强腐蚀性的黏液,另一个能在短时间内改变自身颜色与部分纹理进行伪装——但在正面战斗中几乎毫无用处,且因为外貌或能力的不稳定,备受歧视,甚至在某些人类或其他变异体聚集地,会被直接当做“污秽”清理掉。
“我们……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 为首的一个,身上长着几块不规则甲壳的男性变异体,声音颤抖着,几乎是匍匐在地,“说……说所有不被‘光’认可的……都是……都是要被清理的……错误……”
“我们……我们也是错误吗?” 另一个女性变异体,怯生生地问,她的眼睛是诡异的琥珀色竖瞳,手臂上有细密的绒毛。
“我们很弱……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但……但我们不想就这么被‘净化’掉……我们也想……想活下去……” 第三个,那个能分泌腐蚀黏液的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求求你们……收留我们吧……我们可以做最脏最累的活……可以当诱饵……可以……可以做任何事……只要……只要能有个地方……承认我们……存在过……” 最后一个,身体呈现半透明胶质状的变异体,声音模糊不清,却透着深深的绝望与哀求。
看着眼前这几个弱小的、畸形的、在任何势力眼中都是累赘的变异体,堡垒的守卫们沉默了。
他们的力量,微乎其微。
但,他们的到来,他们眼中那混杂着恐惧与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却比任何强大的援军,都更加深刻地刺痛了在场每一个“正常人”的心。
这,就是“系统”的标准吗?连这样的存在,仅仅因为外貌或能力的“异常”,就要被判定为“错误”,要被“清理”?
“带他们进去吧。” 独臂冥将沉默了许久,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安排到后勤区域,看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告诉他们,这里……也快守不住了。但在守不住之前,这里,承认他们的存在。”
流浪者的燃油,前技术军官的资料,弱小变异体的投奔……
这些力量,在那即将降临的、通天彻地的“神选者”面前,在那庞大冰冷的“系统”面前,微小得如同尘埃,如同萤火。
但,它们的到来,却仿佛一滴滴微弱的、不同颜色的水珠,汇入了冥府这潭即将干涸的、绝望的死水之中。
它们代表的,不是强大的武力,不是扭转战局的希望。
它们代表的,是人心的向背。
是在那笼罩一切的、冰冷的“系统”的“清理”程序之下,依旧有着无数微弱的、不甘的、挣扎求存的意志。
是在陆青珩那揭示真相的最后播撒之后,在这片绝望的大地上,依旧有着听到了声音、并愿意向着这最后的火光,艰难跋涉而来的飞蛾。
这力量,很弱。
但,这汇聚本身,这微弱光芒的彼此照亮,或许,就是对抗那无边黑暗与冰冷的……
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意义。
石室中,依旧昏迷的陆青珩,手指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仿佛,即便在深沉的黑暗中,他也感知到了,那些正在向着这座即将倾覆的堡垒,艰难汇聚而来的……
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