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里,几个年轻的身影正汗流浃背地照看着数十个丹炉,他们大多是半妖或血脉稀薄的妖族,见到卓雷和理查德,只是匆匆点头示意,手上的活儿一刻不敢停。
顶着鹿角,化形还很粗糙的少年小声解释:“这批丹是给北边慈济院备的,这段时间雨水多,湿气重,老人家们耽误不得。”
学堂里,戴着厚厚眼镜的人类少女正费力地将一大摞课堂作业搬进讲师办公室,她有些害羞,说话细声细气,但提到学习时,眼睛却亮了起来:“堂主大人经常来检查作业,他说我有天分又口才好,毕业以后可以留下来当讲师。”
演武场,几个年纪更小、种族各异的孩子正在一位神色严厉的妖族教习指导下,有模有样地练习着基础的拳脚和气息感应,看到卓雷,孩子们有些紧张,动作都做错了不少个,卓雷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
其中一个小孩偷偷瞄了理查德好几眼,眼神里满是好奇和怯生生的难过。
他们中有的是孤儿,有的是被排斥的半妖,有的是家族破落后无处可去的修士后裔,敖别收留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甚至发挥人生价值的工作或学业。
他们或许能力有限,性格各异,但无一例外,对“堂主”和“同济堂”有着孩子对家长的依赖,理查德能清晰地感受到,阿海的离去,在他们心中撕开了一道如何深刻的口子,而他们对未来,又是如何的惶惑不安。
最后,卓雷带着他来到了总坛最深处,一个僻静小院,院子很小,只有一间简朴的屋舍,院中有一口不大的池塘,池水并不清澈见底,而是泛着浑浊的灰白。
池塘边,背对着院门,坐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她穿着一身柔软顺滑至极的棕色丝绸衣袍,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的肤色,那是如同新鲜剥离的蚌肉般的惨白,在紫色的天光下,隐隐泛着湿冷的非人光泽,她没有头发,光秃的头颅轮廓清晰,皮肤紧绷,同样呈现出那种诡异的白色。
仅仅是背影,就透出一股令人心头发紧的扎眼。
理查德静静地站在院门口,没有贸然进去,他能感觉到,这个小院被一层防护阵法笼罩着,为了隔离与保护她。
“白珠。”卓雷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是父亲很多年前,从东海一处险滩救回来的,本体是白蝶蚌,修炼到了化形关口。”
“化形时出了意外。”朝阳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站在理查德身侧稍后的位置,声音同样很轻,小心翼翼:“父亲说她被一头以蚌为食的鱼妖盯上了,那鱼妖没有立刻杀她,而是戏耍般,用妖力一点点碾碎了她的蚌壳,在她灵智最清醒、感知最敏锐的时候,然后夺了壳中孕育半成的灵珠,扬长而去。”
理查德的感到头皮发麻,他不是蚌,但莫名地想到了将人指甲碾碎拔出的酷刑,光是想想都觉得痛,更不必说对于蚌妖而言,壳不仅是护甲,还是是修为与生命的依托。
“父亲赶到时发现她凭着最后一口气,竟勉强化形成了。”卓雷接口,面具下的目光落在那个白色背影上:“但元神已然重创,灵识崩碎大半,封闭自保,大多数时候便如你所见,无知无觉,只是坐着,偶尔才会‘醒’过来一会。”
“醒来时呢?”理查德也压低声音,问。
朝阳的眼神暗了暗:“醒来时,便是无边无际的狂乱,她会攻击视野内一切活物,尖叫、哭泣,喊着‘冷’、‘疼’、‘我的壳’之类的话……除了父亲,无人能靠近她三丈之内,我们不知道父亲在用什么方法救治她,但她的身体一直在好转,除了没有神志,也没有壳。”
理查德沉默地看着那抹惨白的背影,风吹过小小的池塘,浑浊的水面泛起涟漪,那身影却连衣角都未曾拂动一下。
他想起阿海曾经说过“无尊严无精神者不救”,想必是白珠被碾碎蚌壳也要坚持的求生欲打动了吧,不然很难解释阿海为何将她单独留在总坛亲自医治,但即便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隔绝了外界的侵扰,阿海也无法治愈那深入内心的创伤。
“父亲每日都会来此为她诊治。”卓雷低声道:“有时一刻钟,有时半个时辰,也从来都不和我们说起细节,这让我有些担心……”
“你是说,阿海在刻意瞒着你们?”理查德疑惑,他实在想不出阿海有什么理由要瞒着这些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儿女们,只为救治一个蚌妖。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确实如你所说。”朝阳闭了闭眼,有些不悦。
这倒是奇了,理查德摸了摸下巴,开始思索。
他一向能看穿阿海的伪装,那如果将视角反转过来呢?他能凭借自己对阿海的了解,还原他的心中所想吗?
这条蠢龙,肯定又在打什么既能救治白珠,又能达成自己目的的算盘,就像他在n市时一样。
等等?
阿海身负禁制,白珠灵识封闭。
阿海用发狂丹屏蔽禁制,白珠清醒时发狂。
理查德瞪大了眼,伸出双手拍了拍卓雷和朝阳的肩膀:“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被拍的二人面面相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理查德这个刚到同济堂的新人怎么就知道为什么了?
“阿海想透过医治她的灵识这个过程,来逆向推导如何解除自己精神上的禁制!”
“嘘——!”卓雷和朝阳齐齐捂住他的嘴。
三人挤成一团,互相拉拉扯扯地走远处才松开理查德的嘴,朝阳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白珠院子的方向,没听到什么动静才松了口气:“小点声——你刚刚说什么?”
不用理查德,卓雷先重复了那句话:“父亲想透过医治她来逆向推导如何解除禁制。”
看着理查德连连点头的样子,朝阳露出不赞同的目光:“那父亲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理查德挠了挠头:“哦对哦,好像确实。”
卓雷耸了耸肩:“咱们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父亲了,他做的难道还少吗?”
什么?
做的什么还少?
理查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从卓雷嘴里听说了什么,于是他看向朝阳,却绝望的发现朝阳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三人一时无话。
半晌,理查德干笑着开始调节气氛:“哈哈,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毕竟阿海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禁制而故意拖着白珠……治不好……的……吧……”
“像是父亲做得出来的事。”卓雷沉默数秒,沉声道。
“……呵。”朝阳冷笑,但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