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风,带着冬夜特有的凛冽,像无数把细碎的冰刀,割在皮肤上生疼。医馆后巷的青石板路被前几日的雨水浸泡得发潮,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巷口悬挂的纸灯笼在风里疯狂摇晃,纸糊的“安”字被撕开一道斜斜的裂口,破损的边缘在风中翻飞,像一张被扼住喉咙的嘴,徒劳地张合着,发不出半点声响。昏黄的光透过裂口漏出来,在地面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陆野站在灯笼下方,指尖的温度几乎被寒风抽干。他掌心紧攥着一封牛皮纸密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麻。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地址,只在封口处盖着一枚暗紫色的花印——那是沈家祖传药堂的“胭脂雪”印记,花瓣纹路清晰,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这枚印记已经二十年未现于世,此刻却像一道催命符,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昨夜沈府的金光冲天,沈月倚窗而立的释然,沈星挥铲怒吼的决绝,还有那些围绕府邸的无面黑影,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他总觉得那夜的温暖背后,藏着更深的危机,而这封突如其来的密信,就是揭开危机的钥匙。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混杂着当归、艾草的醇厚气息,却又隐隐裹挟着一丝腐朽的甜腥,像是有鲜活的生命正在暗处悄然溃烂。陆野的脚步顿了顿,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这气味,绝不是普通药材该有的味道。
医馆内光线昏暗,只有案前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光晕将一个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老医师背对着他坐在案前,双手悬在半空,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银针,正缓缓往一具人形木偶上刺去。那木偶通体漆黑,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身上刻满了细密的星纹,一排排银针整齐地插在木偶的经络节点上,每根针尖都沾着一滴黑红色的血珠,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你来了。”老医师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得仿佛早已预知他的到来。
陆野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悸动:“是你寄的密信?”
“除了我,没人还能拿出沈家的胭脂雪印。”老医师终于缓缓转身,陆野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眼窝深陷,眼尾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像是被岁月抽干了所有水分,左脸从颧骨到下颌,横着一道狰狞的陈年烧伤疤痕,疤痕边缘的皮肤扭曲凸起,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可怖。“她的时间,只剩十七日。”
“什么意思?”陆野心头骤然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知道沈月身体不好,却从没想过会到如此地步。
老医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案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幅卷起来的羊皮纸,轻轻铺在案上。那是一张以银线勾勒星纹的人体经络图,经络走向与寻常医书所载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上古秘术的图谱。图谱中央,心脏的位置被一团浓墨般的阴影彻底覆盖,阴影边缘呈蛛网状向外扩散,每一根延伸的细线都精准地对应着人体皮肤的穴位,而那些穴位,正是沈月身上黑斑出现的地方。
“黑斑已侵入心脉。”老医师用干枯的指尖点在图谱上的阴影处,指尖划过那些蛛网状的细线,“第七次轮回的反噬比我们预想的更快。阴星之躯本就承载着轮回的灾厄,根基远比常人脆弱,如今又被‘轨迹偏移’扰乱了世界规则,她的身体……正在自我瓦解。”
“自我瓦解?”陆野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他死死盯着图谱上的阴影,仿佛能透过这张羊皮纸,看到沈月胸腔里正在被侵蚀的心脏。
“就像受潮的宣纸,一点点溃烂,最后化为一滩烂泥。”老医师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让陆野浑身发冷,“按照正常的轮回轨迹,黑斑从锁骨蔓延到心口,需要四十九日的时间,足够我们找到缓冲之法。但现在——”他指尖移到图谱的锁骨位置,那里的阴影细线已经快要与心口的浓墨交汇,“它提前了三十天。”
陆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尖微微颤抖。三十天,这意味着原本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如今却只剩下十七日,这突如其来的加速,像一把钝刀,猝不及防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为什么会提前?”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锁住老医师,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老医师抬起眼,深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惋惜,又似无奈:“因为她动情了。”
“动情?”
“真正的、无法压抑的情感波动。”老医师低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阴星的存续,全靠强大的意志支撑。她必须摒弃所有强烈的情感,像一潭死水般维持平衡,才能延缓诅咒的侵蚀。可当她在雨夜抱着沈星痛哭,说出‘我真的好累’那一刻起,她的意志就松动了。”
空气瞬间凝滞,油灯的火苗微微跳动,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忽明忽暗。
陆野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昨夜的画面——沈月倚在窗边,脸色苍白如纸,却在看到沈星挥铲召出金光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姐妹俩在庭院中相拥,沈月埋在沈星肩头,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啜泣,那句“我真的好累”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疲惫,穿透雨幕,扎进人心。
那一幕温暖得让人心头发热,可此刻想来,却危险得致命。原来那些压抑多年的情感,那些卸下伪装的脆弱,最终都变成了加速她死亡的催命符。
爱,竟然也能杀人。
“有没有办法延缓?”陆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狼狈,如此无助。他见过沈月在高父的威胁下从容不迫,见过她强忍病痛时的故作坚强,他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无所不能,却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累,也会倒下。
老医师沉默了许久,缓缓摇了摇头,干枯的脸颊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是有,但代价你付不起。除非切断她与阳星的血脉共鸣,让阴印失去承载的意义,诅咒才会停止侵蚀。可那样做,沈星会瞬间失去所有生命力,沦为没有意识、没有情感的活死人。”
陆野的心脏猛地一缩。让沈星变成活死人?这比杀了沈月更让她痛苦。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若是沈月知道这个方法,就算拼尽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会同意。
“那就强行剥离阴印!”陆野猛地想起之前调查高父时得到的线索,脱口而出,“高宇一直在研究双星血脉,我听说他父亲留下了一套‘容器封印术’,可以将阴印从阴星体内剥离出来!”
“你疯了?”老医师突然冷笑一声,笑声尖锐刺耳,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那种方法根本不是救人,是掠夺!是亵渎!把阴星的灵魂碎片强行从体内撕扯出来,囚禁在特制的容器里,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只能成为别人操控轮回的工具。你以为高父为何会疯魔?就是因为他试过——第一世,他亲手把自己的亲妹妹炼成了‘影灯’,那盏灯挂在他的书房里,百年不灭,夜夜都在发出凄厉的哀嚎。”
陆野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能想象到那盏“影灯”的模样,能听到那穿透百年的哀嚎,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而且……”老医师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诡异的沙哑,“就算成功剥离了阴印,沈月也会立刻死亡。她的灵魂与阴印早已融为一体,阴印是她的根,是她存续的意义,没有了阴印,她连呼吸都无法维持,会在剥离的瞬间化为飞灰。”
屋内彻底陷入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烛火跳动,映出陆野脸上深刻的痛苦和绝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知道沈月不想死,可他更清楚,沈月宁愿自己去死,也绝不会让沈星受到半点伤害。切断血脉共鸣不行,强行剥离阴印也不行,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向死亡?
“所以……真的无解?”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
“有。”老医师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陆野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什么办法?”
“逆转轮回。”老医师的目光幽深如古井,仿佛藏着千年的秘密,“让时间倒流,回到黑斑初现之前,重新设定双星契约,从根源上打破‘阴承灾厄,阳得生机’的规则。”
“逆转轮回?”陆野愣住了,这个说法太过匪夷所思,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轮回是天道规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怎么可能被逆转?
“别觉得不可能。”老医师缓缓起身,走向墙角一座蒙着厚厚灰尘的古旧铜钟,“双星血脉本就是逆天而生,既然能承载轮回灾厄,自然也能撬动轮回规则。但这需要三样东西,缺一不可。”
他伸出三根干枯的手指:“第一,阴阳星印的完整共鸣,需要沈月和沈星自愿放下所有隔阂,让两颗星印彻底融合;第二,第七次轮回的记忆残片,只有找到上一世轮回终结时的关键记忆,才能精准定位时间回溯的节点;第三,一名自愿献祭的守灯人。”
“守灯人?”陆野皱眉,这个词他似乎在某处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具体的含义。
“就是见证每一次轮回终结的人。”老医师抬手抚过铜钟的表面,厚厚的灰尘簌簌落下,露出钟身上刻满的细密符文,“传说中,镜湖边有一盏永不熄灭的‘归魂灯’,由历代守灯人守护。他们不入轮回,不死不生,游离在时间之外,只为记录每一次轮回的真相,在关键时刻,成为逆转轮回的献祭。”
他的指尖划过符文,最终停留在钟身下方的一行小字上,那里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清楚:
姓名:陆沉舟
关系:陆野之父
失踪年份:十八年前冬至夜
最后留言:“若见星月同辉,切勿唤醒沉睡之湖。”
“陆沉舟……”陆野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这个名字,是他童年最深刻的烙印,父母一直告诉他,父亲在十八年前的一场意外火灾中去世了,他甚至还见过父亲的“墓碑”。
可现在,这行冰冷的文字却告诉他,父亲没有死,而是成为了什么“守灯人”,失踪在十八年前的冬至夜。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十八年前的冬至夜,家里突然来了一群穿着黑衣的人,母亲抱着他躲在衣柜里,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第二天,家里一片狼藉,父亲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母亲红着眼睛告诉他,父亲走了;后来,母亲带着他搬了家,再也不许他提起父亲的名字。
原来不是意外,不是死亡,而是一场被刻意隐瞒的“失踪”。原来他这么多年的思念,这么多年的祭奠,都是一场骗局。
“你早就知道?”陆野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目光死死盯着老医师,像是要将他看穿。
老医师点了点头,脸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我是你父亲的师兄,也是当年唯一知道他守灯人身份的人。十八年前,他失踪前找到我,把这些资料托付给我,叮嘱我——只有当沈月命悬一线,双星血脉面临断裂时,才准把这些秘密告诉你。”
陆野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案边,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颤抖着手,重新拿起那封密信,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将牛皮纸捏破。信封的封口被他轻易撕开,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将照片摊开在掌心,目光瞬间凝固了。
照片上,年幼的沈月穿着一身素白衣裙,站在镜湖岸边,小小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她背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垂着的脑袋,像是在哭泣。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着。
女子的面容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浓雾笼罩着,但那身形,那站姿,甚至是微微倾斜的肩膀,都与沈星一模一样!
陆野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凑近照片,仔细看着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小字,那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决绝:
备注:此女非今世之人,乃‘未来之影’,不可直视,不可呼唤。
未来之影?
陆野的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个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这个红衣女子是未来的沈星?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第六次轮回的终焉之日?是沈星曾穿越过轮回,还是说,在某个尚未到来的时间线上,沈星已经死了,化为了这道“未来之影”?又或者,她最终会变成下一个沈月,成为承载灾厄的阴星?
就在他心神激荡之际,医馆的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撞开,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传来。陆野猛地抬头,只见沈星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眼神里满是惊慌和绝望。
“陆野!”沈星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指尖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我姐姐……我姐姐她突然昏过去了!”
陆野心头一沉,刚想开口,就听到沈星带着哭腔的声音继续传来:“她胸口全是黑血,咳得止不住,府里的大夫来看过了,说……说她可能撑不过今晚!”
“撑不过今晚?”陆野猛地攥紧手中的照片,将其迅速塞入怀中,眼神瞬间变得坚定起来。十七日的期限,竟然还在加速,现在连今晚都撑不过去了!
他一把拉住沈星的手腕,转身就往门外走:“走!我们去镜湖!”
“镜湖?”沈星愣住了,脚步下意识地顿住,“现在?不行!阿婆说过,午夜后的镜湖是禁地,会吞噬活人的魂魄!而且姐姐现在昏迷不醒,我不能离开她!”
“留在府里,她只会死得更快!”陆野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死死锁住沈星的眼睛,语气沉重而坚定,“沈月的病根不在身体,而在镜湖本身。双星契约的源头就在镜湖湖底,想要救她,就必须去镜湖找到逆转轮回的方法!”
沈星的眼神剧烈波动起来,一边是昏迷不醒、随时可能离世的姐姐,一边是危险重重、可能吞噬魂魄的禁地。她的内心像是被两股力量拉扯着,痛苦不堪。
“相信我。”陆野看着她眼中的挣扎,声音放柔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有去镜湖,才能找到救她的办法。如果现在不去,我们就真的彻底失去她了。”
沈星抬起头,看着陆野眼中的坚定,又想起姐姐昏过去时苍白的脸,胸口的黑血像一朵朵诡异的花,在白色的衣襟上绽放。她咬了咬牙,眼中的犹豫渐渐被决绝取代:“好!我跟你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们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急促而坚定。
老医师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缓缓走到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用紫楠木制成的香,点燃后插入香炉中。
紫色的香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盘旋缠绕,渐渐凝聚成一行模糊的字迹,随着烟雾的消散,缓缓浮现:“第八次轮回……开始了。”
这里的风比医馆后巷的更冷,带着湖水特有的腥气,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湖面漆黑如墨,没有半点波澜,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铺展在天地之间。一轮残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却被一层淡淡的黑雾缓缓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岸边的芦苇早已枯败,枯黄的杆叶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又像是在诉说着千年的哀怨,听得人头皮发麻。脚下的泥土湿软粘稠,踩上去会陷下去半个脚印,带着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到全身。
沈星紧紧握着手中的花铲,木柄上的星纹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光泽,却依旧无法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她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和担忧。
“你说……姐姐的病因和这里有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发颤,目光死死盯着眼前漆黑的湖面,仿佛能看到湖底隐藏的秘密。
陆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湖面的黑雾,声音低沉:“你还记得沈月日记里提到的‘古老契约’吗?双星血脉的源头,就在这镜湖湖底。每一次轮回重启,阴星都必须亲自来到湖心,献祭一滴心头血,才能维持轮回的平衡。”
“献祭心头血?”沈星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满是震惊,“所以姐姐的黑斑,是因为一次次的献祭,导致身体崩坏了?”
“是。”陆野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每一次献祭,都会让阴印的力量削弱一分,身体也会被轮回的反噬侵蚀一分。黑斑就是侵蚀的证明,献祭的次数越多,黑斑蔓延的速度就越快。难怪每次她虚弱,都是在满月前后——满月之夜,是轮回力量最强的时候,也是献祭的最佳时机。”
沈星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她想起小时候,每到满月之夜,沈月就会独自待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靠近,第二天出来时,脸色总会格外苍白。那时候她以为姐姐是身体不舒服,现在才知道,姐姐是在独自承受献祭的痛苦。
“不止如此。”陆野的目光突然投向湖中心,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你看那边。”
沈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漆黑的湖面上,漂浮着数十具小型纸船。那些纸船做工粗糙,像是用普通的草纸折成的,每艘船上都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灯光呈诡异的暗紫色,在黑暗中闪烁不定,像是鬼火一样。
“那是……往生灯?”沈星认出了这种纸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往生灯是用来接引亡魂的,一般只有在人死后才会燃放,谁会在这种时候,在镜湖这种禁地放往生灯?
“不是人放的。”陆野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一丝寒意,“是湖自己生成的。每当一个阴星即将陨落,镜湖就会提前为她准备归途——这些往生灯,就是接引她亡魂的信号。”
沈星浑身一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数了数那些往生灯的数量,一、二、三……十七。正好十七盏。
“十七日……”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绝望,“原来不是倒计时,是送行名单。每一盏灯,都代表着姐姐剩下的一天生命。”
话音未落,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一阵涟漪。涟漪越来越大,从湖中心向岸边扩散开来,原本漆黑的湖水像是被搅动的墨汁,翻滚着黑色的浪花。
紧接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湖水中缓缓升起。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赤着双脚,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后背,水珠顺着发丝滴落,砸在湖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沈月!
“姐!”沈星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冲过去。
“别靠近!”陆野一把拉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胳膊捏断,“那不是沈月,是她的‘影身’!是灵魂即将离体的预兆!”
沈星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站稳后,再次看向那道身影。只见那“沈月”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嘴角却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与她平时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果然,那水中的“沈月”缓缓抬起手,指向湖心深处,嘴唇微微开合,像是在说着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就在沈星以为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时,一句清晰的话语突然直接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像是有人在她耳边低语:“来找我……在花开之前……否则,一切都会重演。”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沈月”的身影突然碎裂开来,化为无数黑色的水珠,落入湖水中,消失不见。湖面重新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四周寂静如死,只有枯芦苇的呜咽声在耳边回荡。
良久,沈星才缓缓回过神来,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花开之前’,是指什么花?‘一切都会重演’,又是指什么?”
陆野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身,伸出手,拨开岸边的枯芦苇和湿软的泥土。泥土之下,一块刻满符文的石碑残片渐渐显露出来,石碑的材质发黑,像是被湖水浸泡了千年,上面的符文模糊不清,却依旧能感受到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你看这个。”陆野用指尖指着石碑残片上的一段文字,那里的符文相对清晰一些,“这是双星契约的补充条款,是隐文,只有在特定的时机才能显现。”
沈星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只见石碑上的符文缓缓亮起,组成一行清晰的文字:
若阴星连续七世自愿承劫而不求解脱,则第八世可开启‘逆命之门’,由阳星执掌生死权柄,改写轮回法则。
条件:阳星必须亲眼见证阴星之死,并在其断气前说出誓言——
“我愿代你赴劫,换你不死。”
“这……这是真的?”沈星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只要说出这句誓言,就能改写轮回法则,就能救姐姐?
“是真的。”陆野点头,语气却格外沉重,“但这个方法,没有人敢尝试。因为一旦失败,不仅阳星会立刻死亡,整个世界都会陷入时空乱流,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彻底摧毁。历史上曾有一位阳星试图挑战这个契约,结果导致三千人生前记忆错乱,死后魂魄无法投胎,永远被困在轮回的夹缝中。”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星脸上,带着一丝担忧:“但现在,我们或许别无选择。沈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这是唯一能救她的办法。”
沈星怔住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月总是避开谈论死亡,为什么沈月会说出“等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胭脂雪”这样的话。姐姐不是怕死,而是在等,等她做出选择,等她成为那个愿意为她打破天道的人。
而那个被选中的人,注定是她。
“所以……”沈星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被坚定取代,“如果我想救她,就必须亲眼看着她死一次,然后在她断气前,说出那句誓言?”
“是。”陆野的声音沉重得像是一块巨石,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必须亲眼见证她的死亡,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才能让誓言产生力量。一旦错过时机,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可万一……我说晚了一秒呢?万一我失败了呢?”沈星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敢想象,如果因为自己的失误,不仅没能救回姐姐,还让整个世界陷入混乱,她该如何自处?
“那你就会永远失去她。”陆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而且,下一世,你们将不再是姐妹,而是仇敌。双星契约会扭曲你们的情感,把曾经的爱变成刻骨的恨,把守护变成杀戮。”
沈星闭上眼,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与沈月有关的画面——小时候,姐姐为了保护她,被别的孩子推倒在地,手臂擦破了皮,却依旧笑着说“没事”;寒冬深夜,姐姐背着发烧的她走了十里山路求医,脚底冻裂了,鲜血染红了雪地,却始终把她护在温暖的怀里;还有昨夜,姐姐靠在她肩头,低声啜泣着说“我真的好累”。
那些画面温暖而清晰,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姐姐死去?怎能让她们之间的爱变成仇恨?
不,她不能。
就算要承受亲眼见证死亡的痛苦,就算要冒着失败的风险,就算要与整个天道为敌,她也要救姐姐。
沈星猛地睁开眼,眼中的迷茫和泪水消失不见,只剩下熊熊燃烧的火焰,坚定得像一块顽石:“好。我答应。我会看着她走完最后一程,然后——把她抢回来。”
陆野凝视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敬佩。他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释然:“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和照片里的那个红衣女子越来越像了。”
“红衣女子?”沈星愣住了。
陆野从怀中掏出那张泛黄的照片,递到她手中:“就是她。在第六次轮回的终焉之日,她也曾站在这里,对即将消散的沈月说了一模一样的誓言。”
沈星接过照片,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红衣女子的身影。就在指尖触碰到照片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涌入她的脑海——烈焰焚身的灼热感,指尖触碰冰冷湖水的刺痛感,耳边传来的凄厉哀嚎声,还有自己嘶吼着“我愿代你赴劫,换你不死”的声音,划破长空,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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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记忆真实而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所以……我不是第一次尝试?”沈星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
“你是第八次挑战命运的阳星。”陆野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心疼,“前七次,你都失败了。有的是在沈月死后,无法承受痛苦而崩溃自杀;有的是被高父蛊惑,放弃了誓言;还有的……根本没能及时赶到现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月化为飞灰。”
沈星握紧手中的照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前七次都失败了,这一次,她能成功吗?
能。
她在心里坚定地回答自己。这一次,她不再是孤军奋战,她有陆野的帮助,有花铲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她和姐姐之间再也没有隔阂。这一次,她一定会赢。
沈星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重新握紧手中的花铲,木柄上的星纹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决心,光芒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就在此时,地面突然猛烈地震动起来,像是有巨兽要从地底钻出。湖中心的黑雾瞬间变得浓郁起来,翻滚着冲向天空,遮蔽了原本就微弱的月光。湖面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黑色的湖水从缝隙中喷涌而出,像是一条愤怒的黑龙。
一道石台从缝隙中缓缓升起,石台由黑色的岩石制成,上面刻满了与石碑残片相同的符文。石台的中央,立着一面古老的铜镜——正是曾在“古镜的阴影像”一章中出现过的照魂镜。
铜镜的镜面漆黑如渊,没有任何反光。就在石台完全升起的瞬间,镜面突然亮起,缓缓浮现出一行血红色的文字,像是用鲜血写上去的,诡异而刺眼:
【警告】
阳星意图违逆天道,触发‘镜罚’机制。
七日内,将有三位‘执念化身’降临,阻挠誓言完成。
沈星盯着镜面上的最后一行文字,先是一怔,随即冷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丝决绝:“呵……连我自己,都要成为我的敌人?”
“这才是镜罚最可怕的地方。”陆野的神色变得格外凝重,“它会将我们内心最深处的执念化为实体,变成最了解我们的敌人。高宇的悔恨,我的背叛,还有你内心的绝望——这些都是最容易击垮我们的东西。尤其是‘绝望之影’,它就是另一个你,一个放弃了希望、选择了独活的你。当你面对它的时候,你还能坚持自己的初心吗?”
沈星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举起手中的花铲,对准了镜湖中心的黑雾。木柄上的星纹瞬间爆发出耀眼的紫光,紫焰顺着星纹蔓延开来,缠绕在花铲的铲头,照亮了整片湖岸。
“让他们来。”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管是高宇的悔恨,你的背叛,还是我自己的绝望,都不能阻止我救姐姐。哪怕是要与整个世界为敌,哪怕是要对抗另一个自己,我也绝不会退缩。”
话音落下的瞬间,风起云涌,天地变色。原本漆黑的天空被紫色的光芒照亮,湖中心的黑雾疯狂翻滚,像是在愤怒地咆哮。枯芦苇的呜咽声变得更加凄厉,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奏响序曲。
而在遥远的沈府卧房内,昏迷中的沈月突然轻轻动了动嘴角,似梦呓般呢喃出声,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这一次……你会成功的……我的光。”
伏笔埋设
陆野父亲的真实命运:铜钟铭文背后刻有一行微缩字迹“活体封印于湖底归魂灯旁”,暗示陆沉舟十八年前并未死亡,而是自愿成为“活体守灯人”,被封印于镜湖底部,意识仍在运转,默默注视着轮回的轨迹。
红衣女子的身份深化:照片背面有一层隐形墨迹,经紫香烟雾熏蒸后显现“逆命残魂聚合体”字样,揭示她不仅是未来的沈星,更是七次失败轮回中所有不甘放弃的阳星灵魂聚合而成,承载着所有失败的记忆和执念。
高宇的心理转变契机:他手中那枚染血铜扣并非普通遗物,铜扣内侧刻有“护月”二字,实为沈月母亲生前赠予高宇母亲的信物,暗示他与沈家有着不为人知的渊源,对家族使命的动摇并非偶然,或将成为打破镜罚的关键变数。
花铲的终极能力暗示:木柄磨损处的星纹下,藏有一缕金色的魂丝,老医师在两人离去后曾低声呢喃“初代守灯人的残魂,终于要觉醒了”,暗示花铲不仅能防御和攻击,更能在关键时刻唤醒远古守灯人的记忆,解锁逆转轮回的关键信息。
黑斑的本质揭露:老医师案上的人形木偶在沈星下定决心时,身上的黑血珠突然滴落,融入地面后形成细小的时间纹路,揭示黑斑并非单纯的诅咒,而是“时间侵蚀”的实体化表现——每一次轮回的叠加,都会在阴星体内留下不可逆的时间损伤,加速身体的崩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