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在前引路,陈秀随行,穿过曲折的回廊。
晚风自水榭而来,携着几分沁骨的凉意,拂过檐下灯笼,曳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宴会尚未开席,庭院深处的凉亭中却已聚了十馀人。石桌旁,人影错落,茶香袅袅,低语浅笑声随风飘散。
周伯的出现,让亭中声息一滞,众人纷纷起身。
“周伯。”
他们拱手为礼,姿态躬敬。
下一刻,亭中所有目光便越过周伯的肩头,如利刃般齐刷刷地刺向他身后的陈秀。那目光里,有惊异,有审视,更多的,却是毫不掩饰的轻篾与疏离。
周伯领着陈秀步入亭中,为他寻了一处空位,方才转身,声音平缓地介绍道:
“这位是陈秀,主母麾下的人。”
“为主母看家护院,亦可助拳。”
此言一出,亭中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众人脸上的惊异之色愈发浓重。
主母周青寒,除了观拳赛外,向来深居简出,何曾听闻她会收纳麾下?
这个叫陈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周伯并未理会众人的心思,转而为陈秀介绍起来,语气中透着几分自得:
“陈秀,这些都是族中小辈,分属元、路二脉。”
“我们周家,元、路二脉向来同气连枝,利益与共,主母能稳坐至今,背后便是这两大脉系的支持。”
陈秀闻言,心下了然。
他寻位落座,端起茶盏,一面浅啜,一面不动声色地将亭中众人尽收眼底。
这些人无论男女,举手投足间皆有章法,气息沉稳绵长,显然根基扎实,修为不俗。
陈秀暗自估量,在场的几十人里,至少七成已达明劲火候。
而暗劲武夫,竟也不在少数。
譬如他对面那位身着淡绿罗裙的少女。
少女年约十七八,身姿窈窕,一双明眸清亮如泓,正毫无顾忌地将他上下打量。
陈秀能清淅地感知到,她体内气血流转绵长不绝,劲力已然内敛归于脏腑,赫然是一位暗劲层次的武道好手。
周伯适时地在他耳畔低语:
“那位是周清儿,路脉族长的嫡孙女,天赋冠绝同辈。”
“十二岁打磨筋骨,十四岁正式练武,如今十七岁,已是暗劲武夫。”
“她掌、腿、剑三法同修,论劲力之精纯广博,年轻一辈少有人敌。”
陈秀心中微动,暗暗颔首。
这等天资,确实堪称惊艳。
思量间,那周清儿竟已起身,径直走到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一股清幽的兰香随之而来。
“你就是陈秀?”
周清儿歪着头,明亮的眼眸里满是纯粹的好奇。
“听周伯说,你是清寒嫂嫂的人?”
陈秀放下茶杯,轻轻颔首。
周清儿紧接着问:“清寒嫂嫂平日里足不出户,她是如何认识你的?”
陈秀略一沉吟,言简意赅道:
“拳台之上,算是不打不相识。”
“拳台?”
周清儿的柳眉轻轻一蹙,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我看你劲力寻常,想来是拳院的路数,练的也是些粗浅功夫。”
她话锋一转:“莫非,你打拳很厉害?”
陈秀抿了抿唇。
“尚可。”
两人的对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亭中其馀的周氏子弟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一时间,窃窃私语伴随着嗤笑声四散开来。
“八方陈秀……这名号我倒听过,近来在善县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一夜间斩了八个悍匪。”
一个锦衣少年端着茶盏,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嗤笑,眼神暗含轻慢。
“那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江湖草莽,所谓的‘八方陈秀’,在我等四大家面前,一文不值!这名号的分量,还不如我等身上‘周氏族人’四个字来得重。”
身旁立刻有人随声附和:
“正是,织席贩履,贱役出身,能有什么大出息?”
另一道尖锐的目光,则落在了陈秀那身价值不菲的蓝色锦衣上。
“瞧他那身行头,料子可是上等的云锦,他一个穷小子,哪来这等财力?”
“那还用问?定然是主母赏的!”
此话一出,众人投向陈秀的目光,愈发轻慢,甚至带上了一丝嫉妒。
陈秀生得唇红齿白,面容清秀,只怕打拳打得一般,却是擅长靠女人上位,分明就是个专供玩赏的伶人。
一个靠女人裙带上位的面首。
如今初来乍到,便与族中路脉最受瞩目的周清儿谈笑风生,举止亲昵。
亭中一众周氏子弟,皆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自视甚高之时。他们生来锦衣玉食,自诩天赋不凡,何曾将外城的泥腿子放在眼里?
可如今,一个他们眼中靠女人上位的“面首”,一个出身卑贱的拳师,竟穿着比他们更华贵的云锦,安然坐在他们中间,甚至还引得族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主动攀谈。
这强烈的反差,如一根根尖刺,扎在每个人的心头。
再看那个安然品茶的清秀身影,只觉得无比碍眼,如鲠在喉。
周清儿将众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看戏的狡黠。
她吐气如兰,凑近陈秀耳畔,低语道:“看来,你惹上麻烦了。”
陈秀面容平静,不见波澜,只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既借了周家的势,自然要承得起相应的分量。”
他放下茶杯,动作不轻不重,声音不大,却象一颗石子投入静水,清淅地在亭中每个人的心湖里漾开。
“此前还在思量,该如何让诸位认识我,现在看来,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此言一出,亭中压抑的嗤笑声再也按捺不住,此起彼伏。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亭榭之中,侍从往来如织,端着描金托盘,将各色精致吃食流水般送上。
先是澄澈晶莹的糖心饼,而后是香气馥郁的桂花糕,再有咸香酥脆的鱼茸饼,甚至还有一碟碟用高汤煨得白嫩细腻的脑花。
佳肴之后,便是美酒。
一坛坛琥珀色的陈酿被启开泥封,醇厚浓郁的酒香混合着果木的清芬,瞬间席卷了整座小亭。
陈秀独坐一隅,对那些珍馐佳酿视若无睹,只是一杯接一杯地添着清茶,周遭的喧闹与他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忽然,一道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遮住了他面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