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垂首禀报,语速快而清晰:“流言称,陛下因不满大乾接回公主之条款,已暗中处置了大乾大理寺少卿沈钰与司灵公主,意图撕毁和约,更甚者,言说陛下已秘密调兵于边境,准备先发制人,再启与大乾之战端!此等无稽之谈,本不足论,然传播甚广,已渐有朝野议论之势。”
他顿了一顿,抬眼看向苏扬,略带忧虑:“沈少卿和司灵公主分明是我们救走的,现在传出这种谣言,属下愚见,这怕是针对女帝陛下而来,意在破坏两国邦交,重启战祸,此事是否会牵累到我们?影响到主子的大计?主子,可要出手干预,以正视听?”
苏扬的笔尖在“梅鹤山庄”四字旁悬停片刻,一滴浓墨悄然晕开,他缓缓搁笔,指尖在冰冷的砚台边缘轻叩。
“大乾埋在京城的钉子,虽拔除大半,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残留一二,亦未可知。”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若此谣言果真是大乾手笔,其目的无非有二,一则,试探顾冥烟真实态度,逼她表态;二则,搅乱大周朝局民心,为可能再生的事端铺垫。”
他转过身,烛光将他颀长的身影投在满墙舆图之上,仿佛与那万里江山融为一体。
“至于针对谁”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她如今坐在那个位置上,风吹草动,自然首当其冲,我们?呵,我们不过是一群‘已死’或‘该忘’之人,谣言暂时还烧不到这里。”
他走到窗边,望着京城方向沉沉的夜色。
“不过,谣言如水,放任自流,终成泛滥之势,祸患无穷,查,自然要查。”
苏扬的声音转冷,“十一,你亲自去,调动暗线,务必揪出源头。无论是大乾残留的眼线,还是或许已按捺不住的大元暗桩,揪出来,处理干净!记住,要做得悄无声息。”
“还有,”苏扬补充道,目光锐利,“查的时候,留意这谣言与宫中近来变故有无关联,风波之间,未必没有丝线牵连。”
“是!属下明白!”十一肃然领命。
“对了,”苏扬似想起什么,语气恢复平淡,“宋玉致那边,还没死心?”
十一忙道:“是,大元这位长公主殿下,韧性十足,我们的人回报,她仍在暗中接触京中及周边州府手艺精湛的工匠,尤其是曾参与过军械营造的,许以重利,甚至隐约透露可以助其举家迁往大元,她对那主子手中的火器,势在必得。”
“倒是执着。”苏扬评价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让她继续找吧,那些她能接触到的工匠,所知不过细微皮毛,核心的机簧与火药配比,他们碰不到,徒劳而已。”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也不能让她太闲着,找个机会,把她的注意力,从我这这里,引到别处去,总盯着我这里,平添变数。
她在大周京城活动越频繁,留下的痕迹就越多,或许,能帮我们钓出些别的鱼来。”
十一眼睛一亮:“主子的意思是借她之手,搅动暗流?”
“互为棋子罢了。”苏扬走回案前,“这京城的水,既然已经浑了,不妨让它再浑一些,只有水浑了,藏在深处的东西,才更容易露出马脚。”
“谣言的事,处理干净即可,不必传到宫中。”苏扬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十一低头:“是。”
“去吧。”苏扬挥手,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仿佛方才那一丝波动从未出现。
十一悄然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
与此同时,淑云殿前。
裴青越跪在那里,地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混杂着宫中花草被践踏后的凌乱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双膝早已失去知觉,仿佛不是长在自己身上。
背上刚受了二十重杖,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模糊的血肉,带来阵阵撕裂灵魂的剧痛。
冷汗浸透了他散乱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与额角、眼下的血污混在一起。
此刻的他,尽显狼狈,早已不复之前的仪态。
耳畔嗡嗡作响,但宫人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断断续续、字字清晰地钻了进来,比杖责更凌迟着他的心。
“陛下这回是真动了雷霆之怒啊”
“裴王夫也是糊涂,怎能做出那等欺君之事,陛下这么宠爱他,就连裴相犯的错也未曾牵连到他,这恩宠独一份啊。”
“唉,话虽如此,陛下待他,那真是没话说,你们忘了?因为裴公子体弱,陛下之前可是将摄政王采的药材都给了他,又是大元进贡的宝物,就连摄政王猎得的那件雪狐裘,陛下不也转赐给了他吗?”
“何止啊,陛下对他的宠爱,就连摄政王都比之不及,事事顾及他的心情,处处维护他的体面。”
“陛下从前夸他心思细腻,最懂体贴,又多次救了陛下,没想到”
“是啊,如今却这二十杖,打得可真狠,裴公子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住还真是伴君如伴虎,从前的摄政王,现在的裴公子”
“小声点!不要命了?敢这么议论摄政王!你还心疼上了?陛下有令,让他跪足三个时辰反省,谁也不许帮扶!没看见连晓芸都只敢远远站着吗?”
议论声细碎如针,扎在裴青越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是啊,他以为他是特殊的。
他救过顾冥烟不止一次,甘愿伏低做小,曲意逢迎,哪怕心里清楚知道她内心深处更爱重、更在意的是苏扬,他也咬牙忍了,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他以为只要他够温顺,够体贴,够不可或缺,水滴石穿,总能在那颗似乎总是偏向苏扬的心里,占据一席之地,甚至取而代之。
他当初只想要得到她,才会兵行险着,急于求成。
而顾冥烟也一直都对他宠爱,甚至可以为了他,指责苏扬,他以为他可以取代苏扬,没想到到头来一场空!
他将心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他以为水滴石穿,以为日久生情,以为总能暖化她那颗似乎总是更偏向苏扬的心。
而顾冥烟,也确实曾给过他许多错觉!
她对他的温柔赏赐,为他驳斥苏扬时的维护,在他病榻前的殷切关怀这一切都曾让他恍惚以为,自己或许真的触动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心。
可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