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驿站后院马厩旁，林安已经换上了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脸上抹了些灶灰，活脱脱一个流落异乡的小乞儿。
林微仔细端详着少年，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和一包干粮塞进他怀里，低声嘱咐：
“记住，你叫阿福，家在黄河决堤时没了亲人，独自南下游历讨生活。
若有人问起我，你就说从没见过什么贵人，只在镇上听人说起过天衍侯南下的消息。”
“公子放心，小安记下了。”
林安用力点头，眼中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透着几分跃跃欲试。
这孩子自跟了林微，见识了太多风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街头惶惶度日的小乞丐。
云疏影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担忧，却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这是公子计划的一环，也知道林安虽小却机灵，但刀剑无眼，万一……
“去吧。”
林微拍拍林安的肩，
“三日后，庐州城东的‘五柳茶肆’，我等你。”
林安咧嘴一笑，转身钻出驿站后门，很快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小巷中。
“公子，小安他……”
云疏影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不会有事。”
林微转身回房，
“那些人要的是我，不会在意一个乞儿。
况且，小安比你想象的要机灵得多。”
话虽如此，林微心中也并非全无牵挂。
但时势如此，他必须做出取舍。
让林安去淮水渡口，既是传递假消息迷惑敌人，也是给少年一个历练的机会——乱世将至，温室里的花朵活不长久。
半个时辰后，车队悄然离开驿站，却未南行，而是折向西，取道庐州。
王太医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渐变的景色，忍不住问道：
“侯爷，我们这是……”
“改道庐州。”
林微闭目养神，
“淮水渡口不太平，绕路安全些。”
王太医张了张嘴，想问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他是太医，不是谋士，这些事不该多问。
倒是驾车的护卫首领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昨夜侯爷房中似有访客，今晨林安又独自离去，这一连串安排必有深意。
他紧了紧手中缰绳，目光更加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西行道路不如南北官道平坦，时而是崎岖山路，时而是泥泞小道。
好在秋高气爽，连日晴好，倒也不算难行。
只是沿途人烟渐稀，村落零落，偶尔见到的乡民也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淮南这几年收成不好吗？”
林微看着窗外景象，忽然问道。
王太医叹了口气：
“侯爷有所不知，淮南地界虽然水网密布，土地肥沃，但赋税太重，加之连年治河劳役，青壮多被征调，田地荒废者十有二三。
下官前年随太医院巡视江淮，便见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唉。”
林微默然。
他穿越而来不过一年，多数时间都在京城，虽知民间疾苦，却不知已至此等地步。
赵明诚身为淮南转运使，掌管一方钱粮漕运，治下百姓如此困苦，他却纵子行凶、私调兵马截杀朝臣……
“朝廷知道这些吗？”林微问。
“知道又如何？”
王太医苦笑，
“户部年年喊缺钱，边关要军饷，河工要拨款，宫中用度也不能减。
江南税赋重地，自然要多征些。至于百姓……”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马车陷入沉默，只有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单调回响。
正午时分，车队在一处山坳歇脚。
护卫们生火造饭，云疏影取出干粮、肉脯，又用带来的小锅煮了些米粥。
林微靠在一棵老树下，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影，心中思绪翻涌。
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修真界虽弱肉强食，却也有其纯粹之处。
而人间王朝，权力、利益、民生、阴谋交织成一张大网，身处其中，往往身不由己。
“公子，粥好了。”
云疏影端着一碗热粥走来。
林微接过，慢慢喝着。
米粥温热，带着淡淡的清香。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天衍宗的日子，那时候他身为天才弟子，一心追求大道，何曾想过会沦落至此，为一碗热粥而心生感慨？
“疏影，”
他忽然开口，
“若有一日，我能回去原来的世界，你可愿随我去？”
云疏影怔了怔，随即垂眸：
“公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那里……或许没有这里的荣华富贵，甚至可能危机四伏。”
林微看着远方，
“但那里有我真正的师门，有我未竟的大道。”
云疏影抬起头，眼中清澈：
“奴婢不懂什么大道，只知道是公子救了奴婢，给了奴婢安身立命之所。
无论公子要去哪里，做什么，奴婢都跟着。”
简单的话语，却让林微心中微暖。
他点点头，不再多说。
休息片刻，车队继续上路。
西行之路越发崎岖，有时甚至要在山崖边的窄道上行驶，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谷，看得人心惊胆战。
傍晚时分，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座小镇的轮廓。
镇子不大，依山而建，炊烟袅袅升起，总算有了些人烟气息。
“侯爷，前面是‘青阳镇’，今晚就在此歇息吧？”
护卫首领请示道。
林微正要点头，忽然心中一动。
他取出三枚铜钱，随手一掷。
铜钱落地，呈两反一正之象。
“继续走。”
林微沉声道，
“连夜赶路，不在镇中停留。”
“侯爷，您的身体……”
王太医忍不住道。
“无妨。”
林微收起铜钱，“这镇子不宜停留。”
护卫首领虽不明所以，但见识过林微的神算，不敢多问，当即下令车队绕过青阳镇，继续西行。
马车再次驶入夜色。
云疏影点亮车中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林微苍白的脸。
“公子，方才那卦……”
“困卦，泽无水。”
林微低声道，
“若我算得不错，青阳镇中已有埋伏。”
云疏影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人……怎么会知道我们改道？”
“有两种可能。”
林微闭目，
“其一，他们耳目众多，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其二……”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我们之中，有人泄露了行踪。”
云疏影脸色一变：“公子是说……”
“未必是故意的。”
林微摇头，
“也许是被跟踪而不自知，也许是沿途留下的痕迹被高手追踪。
总之，对方的手段，比我想象的要高明。”
他掀开车帘，看向窗外沉沉夜色。
山林如墨，偶有夜鸟啼鸣，更添几分诡谲。
这一路走来，看似顺利，实则步步惊心。
赵明诚在淮南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想要在他的地盘上躲过追捕，谈何容易？
“加快速度。”
林微对车外的护卫首领道，
“天亮前，必须赶到庐州地界。”
“是！”
车队在夜色中疾行，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林微靠在车壁上，手中摩挲着青玉圭。圭身温热，隐隐有流光转动。
忽然，他心头一跳。
“停车！”林微低喝。
马车骤停，护卫们纷纷拔刀警戒。
“侯爷，怎么了？”护卫首领凑到窗前。
林微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中的青玉圭。
此刻，圭身上那缕淡金灵性正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小兽。
他闭目凝神，将一丝意念探入其中。
刹那间，一股阴冷、邪异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
那不是杀气，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混乱的存在，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退！”
林微猛然睁眼，眼中闪过惊骇，
“原路返回，快！”
话音刚落，前方山道拐弯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不，不是狼。
那声音更加尖锐，更加诡异，仿佛来自九幽深处。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嚎叫声在山谷中回荡，此起彼伏，将车队团团围住。
“保护侯爷！”
护卫首领大喝，四名护卫迅速结成阵势，将马车护在中央。
王太医吓得面无人色，颤抖着问：
“是、是狼群？”
林微摇头，面色凝重：“不是狼。”
他掀开车帘，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月色朦胧，山林间影影绰绰，隐约可见一道道黑影在树丛间穿梭。
那些黑影的移动方式诡异至极，时而四肢着地如野兽，时而直立如人，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是……山魈？”云疏影颤声道。
民间传说，深山老林中有山魈鬼魅，形如猿猴，面目狰狞，专食人畜。但这等荒诞之说，她原本是不信的。
“恐怕不是山魈那么简单。”
林微握紧了青玉圭。
圭身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那阴冷邪异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
他忽然想起阿史那云说过的话——那些崇拜异界力量的草原萨满，擅长驱使邪物。
而这些黑影的气息，与地宫裂隙中泄露的异界气息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狂乱、更加原始。
难道……那些萨满不仅渗透了洞庭山，连这淮南山林也布下了手段？
“点火！”
林微厉声道，“野兽畏火，邪祟亦然！”
护卫们如梦初醒，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了备用的火把。
熊熊火光腾起，照亮了周围数丈。
那些黑影果然停下了脚步，在火光边缘徘徊，发出低低的嘶吼。
借着火光，众人终于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那是一种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存在。
身高不过五尺，浑身覆盖着黑褐色的短毛，面部扭曲，獠牙外露，眼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它们的手爪异常锋利，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寒光。
“这、这是什么怪物……”王太医声音发颤。
护卫首领握刀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他戍边多年，见过狼群，见过熊罴，却从未见过这等邪物。
林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仔细观察那些怪物，发现它们虽然狰狞，但行动间似乎有些滞涩，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着，并非完全自主。
“它们怕火，但也只是暂时。”
林微沉声道，
“火把撑不了多久，我们必须冲出去。”
“怎么冲？”
护卫首领咬牙道，
“前后都有，少说二三十只。”
林微目光扫过四周地形。
他们所处是一段山道，左侧是陡坡，右侧是深谷。
前后被堵，唯一的出路……
他看向右侧的深谷。
谷深不知几许，但借着月光隐约可见谷底似有水流反光。
“下谷。”林微当机立断。
“什么？”众人都是一惊。
“下谷。”
林微重复道，
“这些怪物行动迅捷，在山林中我们跑不过它们。
但谷底有河，它们未必敢下水。”
“可这悬崖……”
“不是悬崖。”
林微指着右侧一处缓坡，
“那里坡度较缓，可以下去。”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处山坡相对平缓，虽也陡峭，但并非垂直悬崖。
“我先下。”
护卫首领咬牙道，
“侯爷跟在我后面。你们几个殿后！”
生死关头，无人犹豫。
护卫首领率先滑下山坡，林微紧随其后。
云疏影扶着他，王太医哆哆嗦嗦跟在后面，三名护卫断后。
那些怪物见猎物要逃，顿时骚动起来，发出更加尖锐的嘶吼，开始向火圈逼近。
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光线越来越暗。
“快！”林微催促道。
众人手脚并用，向谷底滑去。
山坡陡峭，碎石滚动，不时有人滑倒。
林微本就伤势未愈，这一番剧烈运动，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咬紧牙关，死死抓着云疏影的手，不让自己倒下。
就在他们下到半山腰时，山顶传来一阵凄厉的嚎叫。
那些怪物终于突破了火圈，追了下来！
它们在山坡上如履平地，速度极快，转眼间就拉近了距离。
“侯爷快走！”
断后的护卫中，一人忽然转身，挥刀迎向冲在最前的怪物。
刀光闪过，一只怪物被劈中肩头，暗红色的血液喷溅而出。
但那怪物恍若未觉，反而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
惨叫声响起，那名护卫被几只怪物扑倒在地，瞬间没了声息。
“老李！”
护卫首领目眦欲裂，想要回身救援。
“走！”
林微厉喝，“别让他白死！”
众人含泪继续向下滑。
剩下的两名护卫边退边战，又有一人倒下。
终于，谷底在望。一条小河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水流湍急。
“跳！”林微喝道。
众人纵身跳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头顶，刺骨的寒意让林微打了个激灵。
但他顾不上这些，奋力向对岸游去。
那些怪物追到河边，在岸边徘徊嘶吼，却不敢下水，仿佛对水流有着本能的恐惧。
众人游到对岸，爬上岸边，回头望去。
只见对岸黑压压一片身影，暗红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如鬼火般闪烁，令人毛骨悚然。
“总算……逃出来了。”
王太医瘫坐在岸边，大口喘着气。
云疏影扶着林微，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忙道：
“公子，您怎么样？”
林微摇摇头，想说没事，却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公子！”云疏影惊呼。
林微摆摆手，擦去嘴角血迹：
“旧伤复发，不碍事。”
他望向对岸那些怪物。
它们在岸边徘徊片刻，似乎确认猎物已经逃远，这才渐渐退入山林，消失不见。
山谷重归寂静，只有流水潺潺，夜风呜咽。
护卫首领清点人数，四名护卫折了两人，只剩下他和另一个年轻护卫。
王太医虽未受伤，但惊吓过度，浑身发抖。
云疏影和林微都湿透了，在这秋夜寒风中瑟瑟发抖。
马车、行李、药材……全都没了。
“侯爷，现在怎么办？”
护卫首领声音沙哑。
林微望向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天快亮了。
“继续向西。”
他站起身，尽管脚步有些虚浮，语气却依旧坚定，
“庐州就在前面，到了那里，再做打算。”
“可是您的伤……”
“死不了。”
林微咳嗽两声，
“走吧。那些怪物虽然退了，但难保不会再来。”
众人不敢再停留，相互搀扶着，沿着河谷向下游走去。
林微走在最前，手中紧握着青玉圭。
圭身依旧温热，但那股阴冷邪异的感觉已经消退。
他心中却更加沉重。
那些怪物，显然是被人驱使的。
而能驱使这等邪物的人，其手段和目的，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洞庭山，真的只是有地乳灵窍那么简单吗？
那里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天光渐亮，晨雾在山谷间流淌。
一行人狼狈的身影，在晨曦中拖得长长。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山林深处，一双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眼睛，正透过重重树影，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那眼睛的主人低低笑了，笑声沙哑如破风箱：
“星引……终于来了……祭祀的材料……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