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还未从皇城的琉璃瓦上完全散去。
紫寰殿东侧,一处专供皇室核心成员静养的“芷兰苑”内,药香袅袅,灵气氤氲。
最里间静室,陈设清雅。宁茹雪脸色依旧苍白,唇无血色,靠坐在铺着柔软云锦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轻薄的蚕丝灵被。
她原本清冷的眉眼间,此刻满是重伤后的虚弱与疲惫,但眼神在看到走进来的身影时,依旧努力亮起一丝光。
慕晚棠今日未着朝服,仅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雅长裙,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褪去了平日的威严,多了几分柔和。
她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由御医精心熬制、还冒着氤氲热气的九转还魂参汤,走到床边。
“陛下”
宁茹雪想要起身行礼,被慕晚棠轻轻按住肩膀。
“别动,好生躺着。”慕晚棠的声音比平日低柔许多,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将药碗递过去,“趁热喝了,御医说这药对修复你燃烧命源造成的损伤有奇效。”
宁茹雪接过药碗,入手温烫,药气中蕴含着磅礴而温和的生命精气。
她小口啜饮着,暖流入腹,确实感觉枯竭的经脉舒畅了些许。
她抬眸,看向慕晚棠,眼中带着深深的关切与后怕:“陛下,您的伤势”
“朕已无大碍,多亏了”慕晚棠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多亏了沈楼主及时援手,又用了些好药调理。倒是你,茹雪,此番若非你拼死施展‘帝灵开天术’,朕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但眼底深处涌动的,是真切的感激与痛惜。
宁茹雪不仅仅是她的影卫,更是陪伴她走过最艰难岁月,知晓她最多秘密的心腹,某种意义上,情同姐妹。
宁茹雪轻轻摇头,声音虽弱却坚定:“保护陛下,是茹雪的职责与本分,
只是终究是茹雪无能,未能护得陛下周全,还让陛下陷入那般险境。”她眼中闪过一丝自责。
“莫要说傻话。”慕晚棠接过她喝完的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若非有你,朕连那最后一线生机都无,
你已做得够好,够多了,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安心静养,尽快恢复,朕身边离不开你。”
这平淡话语中的倚重,让宁茹雪心头一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笑容。
“是,陛下,茹雪定当尽快好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陛下,那个孩子铁蛋,他”
提到铁蛋,慕晚棠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恢复清明,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知晓,薛家上下七十三口,包括铁蛋的父母兄姐,
皆是尸山老祖为炼制邪法、挑选纯净容器所害,
手法隐秘,伪造成意外或仇杀,若非此番事发,恐怕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宁茹雪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浮现怒意:“这老魔,当真丧尽天良!”
“尸山派已然伏诛,血隗老祖魂飞魄散,算是为薛家,也为所有遭其毒手之人讨回了部分公道。
慕晚棠的声音透着冷意,随即转为柔和。
“铁蛋那孩子,朕已命人妥善安置。他受了惊吓,又经历了那般变故,心智受损,记忆也有些混乱,
朕让最好的太医和擅长安抚神魂的修士照料他,赐了他良田府邸,足够他一生荣华,衣食无忧,
待他再大些,若他愿意,朕可亲自为他安排前程,或入仕,或修行,全凭他心意,这是朕欠他的。”
她知道,再多的补偿也换不回铁蛋失去的亲人和平静童年,但这是她身为帝王,也是身为间接导致他遭遇这一切的“当事人”,必须做出的姿态和努力。
宁茹雪默默点头,她知道女帝行事向来周全,如此安排,对铁蛋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她沉默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和担忧:“陛下,还有一事,关于窥心镜。”
慕晚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窥心镜中,暴雨之夜,银牙湾瀑布边,青石上,那个被蓑衣人从背后用麻绳勒住脖颈的身影以及,那张后来在镜中愈发清晰、却让她遍体生寒的,属于“沈烈”的模糊侧脸。
那是她心中最深的刺,是支撑她相信沈宴安已死、并执着于“复活”他的关键“证据”,也是让她对沈烈产生杀意与怀疑的根源。
“无事,已经不需要了。”
慕晚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嘲讽。
“朕利用九曜玄晶已经修复窥心镜,试图看清最后细节,然而窥心镜早已不堪重负,等朕使用完后便碎了。”
宁茹雪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帝语气中的异样,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属下一定会找齐其他碎片。”
“不必了,朕大概不需要那东西了。”
慕晚棠摇摇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窗棂缝隙中透进的微光。
良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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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问宁茹雪,又像是在问自己。
“至于沈烈”她念出这个名字,心口便是一阵闷痛,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朕怎么就那么蠢呢?”
宁茹雪屏住呼吸,静静听着。
慕晚棠的声音带着追忆与恍然。
“因为朕认定他死了,死在了三百年前,死在了窥心镜显示的那场谋杀里。”
她的自嘲意味更浓。
“朕被自己的执念,被尸山老祖的阴谋,被那面破镜子耍得团团转,朕还曾因为那镜中模糊的侧脸,对他起过杀心”
宁茹雪忍不住轻声安慰:“陛下,此事怎能怪您?
忘情丹匪夷所思,鬼王身份更是骇人听闻,谁能将明珠楼主、魔域之主与当年银牙湾的沈公子联系起来?
若非逍遥王殿下拼死告知真相,恐怕至今”
“皇兄”慕晚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然,“他有他的过错,但此番,他确实救了朕,也点醒了朕,
过去的迷雾重重,真相需要一步步揭开,但眼下,沈烈就是沈宴安,这一点,朕几乎可以确认了。”
她看向宁茹雪,目光恢复了些许帝王的锐利:“只是,他是服了忘情丹的沈宴安,是经历了我们不知道的三百年、成为了鬼王的沈宴安,
他不记得朕,不记得银牙湾,他的行事逻辑、喜怒好恶,都已与当年不同。”
宁茹雪点头,这正是最棘手之处:“陛下打算如何?直接相认?恐怕”
“不。”慕晚棠摇头,断然否定,“贸然相认只会吓跑他,
或者引起他更深的戒备与反感,他现在只认生意,只谈利益,那朕,便先与他谈利益。”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苑中在晨雾中舒展的芷兰,声音平静而清晰:
“他答应了皇兄的条件,会与朕同往天断峰,总之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朕会让他慢慢想起那段时光。”
不以帝王的压迫,不是以旧情的纠缠,而是以平等的、甚至带有互利色彩的姿态,重新走入他的世界。
宁茹雪看着女帝挺直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三百年的思念与煎熬,骤然得知爱人可能未死却又全然遗忘自己的巨大冲击,险些丧命的惊险,帝国面临的外交风暴
这一切,都被眼前这个女子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下、梳理、并制定出看似冷静甚至冷酷的策略。
但宁茹雪知道,在那冰层之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与刻骨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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