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叫着“拜占庭皇帝莅临”的骑士呆住了,就连他的马都僵立着,一动不动。
拜占庭帝国皇帝亚历山大二世更是呆若木鸡,他还未成年,但要说他没见过滚落的头颅、喷溅的鲜血和残破的尸体,未免过于天真了。
谁都知道拜占庭皇帝最喜爱的就是血腥,就连他们的血亲也很少能在犯罪后获得赦免。
但这个头颅在不久之前还和蔼地与他说过话,对他展露和气的笑容,那双手曾经给他带来玩具,而那个躯体也曾经将他放在自己的怀中,至少在亚历山大二世面前,博希蒙德完全就是一个好人。他曾经告诉亚历山大二世,他们血脉相连,这是任何人无法企及、更无法割裂的事情,除非亚历山大将来娶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儿子。
但在这段时间里,皇帝完全可以信任他。
因为他与杜卡斯家族不同,他的基业并不在君士坦丁堡,他是安条克的大公,将来也不会来做拜占庭帝国的皇帝,但杜卡斯就很难说了,毕竞他们之前有过僭越的历史,因此,当博希蒙德的人找到他,请求他去救助自己的主人时,他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
或许是因为少年人特有的叛逆、好奇和虚荣,被骑士带着一路奔驰的时候他很难受,但想到他可以冲入比武场内,阻止这场不公正的判决时,皇帝就不由得心潮澎湃,难以自已。
塞萨尔的一剑彻底地毁掉了皇帝的幻想。
他盯着那张唇角上翘的青灰面孔发出了一声干呕,与此同时,愤怒的火焰从他的心中燃起,一直燃烧到他的面颊。
“你怎么敢!”男孩还未到变声期,因此格外尖利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比武场,而塞萨尔则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高台上载出了一连串又嚣张又狂妄的大笑声,不必多说,除了理查一世别无他人。
这位骑士国王最讨厌的就是繁文节。
在听到骑士高声叫出皇帝名号的时候,他也立刻明白了博希蒙德的谋划。
他和塞萨尔一样有着两重身份,塞萨尔是拜占庭帝国皇帝曼努埃尔一世的女婿,他却是身为拜占庭帝国皇帝的亚历山大二世的舅舅一说起来有些地狱,他们之间竟然还有一层姻亲关系。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可以说是亚历山大二世的臣子,而无论依据哪一条法律,臣子相斗,皇帝是有权利从中调停的。
博希蒙德要的并不多,只要皇帝能够打断这场比武审判,他当然可以让它无限期的延迟下去,而这段时间里能够发生多少变故,就不必多说了。
其他不论,当博希蒙德开始对塞萨尔甚至鲍德温认真的时候,他的动作频繁得就连最擅长抛球的小丑都无法与之相比。
这次机会甚至称得上是难得至极,证据齐全,证人齐备,还有三位基督徒国王同时在此一一他们主持的法庭几乎无人可以质疑他的正统性,更不用说还有三位高级宗教人士,他们可以代教会向博希蒙德问责最妙的是,博希蒙德被迫远离了他的安条克。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就连鲍德温自己都不确定。
理查的担心只持续了一刹那,随后他便看到塞萨尔毫不尤豫的砍掉了博希蒙德的头,他不由得拍击着自己的膝盖和看台上的栏杆放声大笑,太痛快了,太痛快了!
他毫无遮掩地向众人展示自己的喜悦,“对,罪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惩戒一一即便他用尽了恶毒、狡诈的手段一真可惜,这是现实,不是罗马人的戏剧。”
这句话他是对着拜占庭帝国的皇帝亚历山大二世说的,亚历山大二世气得面色发白,他只能将仇恨的视线投给塞萨尔,但塞萨尔根本没有去理会他。
即便在面对曼努埃尔一世的时候,他也不曾卑躬屈膝;而当他知晓是大皇子杀死了他的妻子安娜时,也同样对他执行了斩首之刑,最后又用了七天的时间,消弭了岛屿上所有的反对势力。
他早就理解了这个世界一一在他杀死第一个人的时候,他仁慈不假,他宽容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懦夫,任由他人欺凌而不敢反击,相反的,他的反击往往来得相当迅速而又彻底。
亚历山大二世一开始还敢凶狠的盯着塞萨尔,但当塞萨尔浑身鲜血,甲胄齐全的向他走来时,他又不禁往骑士的怀里缩了缩,骑士叹了口气,在皇帝惊慌的眼神中翻身下马,而后把他抱了下来,把他轻轻的放在地上。
塞萨尔在拜占庭帝国的宫廷中属于科穆宁王室成员之一,他的尊号是专制君主,甚至超过了恺撒,仅次于皇帝与共治皇帝。
如果他要行礼的话,他的面前只可能有皇帝。
塞萨尔在距离亚历山大二世大约十来步的地方停住,信手一挥,将手中的短剑扔给了等侯在一旁的朗基努斯。
朗基努斯尤如摘取一枚花朵般地轻轻接住一一他没有直接将短剑插入剑鞘,这柄来自于大马士革的短剑粗粗一看并未留存血迹,但一些细小的地方必然会被渗透,不擦拭干净,直接入鞘的话,最纯净的钢铁也会在几天内锈蚀。
而塞萨尔这么做,是因为他不能够携带着武器靠近皇帝,他一路未停,一直走到了距离皇帝大约三步远的地方,依照拜占庭帝国宫廷的礼仪向他鞠躬行礼。
亚历山大二世不知道是因为颠簸的太久,还是出于恐惧一一虽然他拒绝承认,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一他仰望着那张沉静而又秀美的面容。
他的母亲在没死之前,曾经和他描述过很多次塞萨尔的容貌,称他是尤如一个屠龙的圣乔治或是施洗约翰般的人(两者都以俊美闻名),对于他原来的婚姻,皇后一直保持着极端的恶意。
她甚至说,曼努埃尔一世此举是将一头母牛配给了一匹矫健的骏马。
年少的皇帝没能懂得这份诋毁中隐藏的嫉妒一一哪怕从伦理上来说,塞萨尔应当算是王后的女婿,但依然无法遏制住安条克的玛丽汹涌的臆想。
而在皇帝的想象中,塞萨尔应该是如同个学者或者是乐手般的人物,在宫廷里,他时常可以看到这些人,但他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看到的是一个强壮的战士,一个可怕的刽子手,塞萨尔虽然不曾咆哮,也不曾面目狰狞,但他靠近皇帝的时候,亚历山大二世的感觉就象是一面山正在向他移动,他甚至吓得小小的惊叫了一声,想要向后退去,但他的腿发软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皇帝身边的骑士连忙一把扶住了他。
“你是安条克的骑士吗?”塞萨尔问道。
“不,我是安杰洛斯家族的成员。”对方回答说,塞萨尔立即将这个姓氏与君士坦丁堡的某个势力联系了起来,那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但无法与杜卡斯家族相比,看来,他们是与博希蒙德勾结在一起,与杜卡斯家族对抗的那些人,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一生爱好玩弄阴谋诡计的博希蒙德终于失了手,葬送了自己的性但对方脸上并没有多少惋惜之情。
博希蒙德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得到他人信任和爱戴的人,他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子嗣,他活着的时候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够掀起一场以他为中心的飓风,而他死后甚至不会惊起一只隐藏在沙土中的小虫。随后,皇帝的卫队也都陆陆续续的赶到了,那个骑士将皇帝交给他们,又在征得皇帝的允许后,代亚历山大二世收敛了博希蒙德的尸体。
当夜亚历山大二世就发起了热病。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理查不屑的撇了撇嘴,腓特烈一世则发出了一声得意的笑声。
他满意的看向自己的儿子小亨利,在见到年轻的亚拉萨路国王和塞萨尔的时候,他颇有些烦恼,只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明,现在与亚历山大二世比起来,小亨利简直就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完人。他甚至想着,因为在地震中所受的伤,他大概活不了几年,或许回去之后,他就可以退位了一一可以去自己的行宫舒舒服服的过完之后的日子,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凭借着这场无可辩驳的战功,在罗马教会这里能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份最大的利益。
譬如说神圣罗马帝国的下一任皇帝。
对了,他的眼睛一闪,突然又想到了一件事情。
是的,安条克公国的王座还空着呢,依据现有的教会法和习惯法以及圣地的实际须求,继承者必须是一位男性,成年,强壮,勇武,善于征战。
但这个人选就有些麻烦,欧洛韦尔的主支子嗣不丰,原先的西西里国王是威廉二世,罗杰一世的后裔一也就是博希蒙德一世的堂兄弟。
问题是他不久前死了,理查一世的妹妹琼安曾是他的王后,但两人之间并未能有一儿半女。因此,琼安不但被他的大伯一一私生子坦克雷德扣押,并且被挪用了嫁妆。
直到理查一世借着这次十字军东征的机会率领军队打进了西西里,才逼迫坦克雷德释放了他的妹妹,归还了嫁妆。
坦克雷德并不是个年轻人,他是1138年生的,现在也已经四十多岁了,但腓特烈一世六十多了,不是一样可以东征?
问题是,坦克雷德未必会愿意舍弃西西里的王位,长途跋涉到圣地来做安条克大公。
但如果坦克雷德愿意放弃西西里,腓特烈一世必然会大力促成此事,毕竟他对西西里早就是垂涎三尺。欧洛韦尔家族当然有其他的旁支,远亲,譬如十字军的军队中,就有一些这个家族的人,但他们原先都只是一些小贵族,甚至于无地的爵爷和骑士。
如果要支持他们在安条克立足,那耗费的心力和资源就未免太多了。何况这对腓特烈一世以及他的儿子小亨利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我?”大卫有些惊讶,旋即又露出了忐忑不安的神色。
当鲍德温和塞萨尔提出让他作为的黎波里伯爵和梅尔辛领主,暂时代为管理安条克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谁都知道,上次这两人将大马士革交给了他,得到了怎样的一个结果。他激动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却又不得不拒绝,他实在是没有信心。
“为什么?我们之前询问过大马士革的居民,在你的父亲尚未插手之前,你将大马士革管理的很好,而你的梅尔辛,民众们也能得以安居乐业。”
“那是因为有你的支持,你一直在购买梅尔辛的煤炭和木材。”
“我也同时从中获利。”塞萨尔说道,“你是个好人,大卫,你正直、坚定、宽仁一一你曾经过于相信你的父亲,但这并不是你的错,毕竟你们的血脉紧紧相系,而他又是你的父亲,是家庭中的主人,你服从他,是遵循了所有人都在遵循的道德标准与行为标杆,甚至连他的行为都不能算是错,他只是顽固到不知变通,不愿正视自己的过错,又受了有心人的蛊惑,才会造成大马士革的再度沦陷。”
“何况只是摄政而已,”鲍德温宽慰他说,“到时候不但有我,还有塞萨尔,我们离得这样近,你若是有什么事情完全可以随时联系我,或者是塞萨尔,我们将会给你任何需要的帮助,粮食、工匠、士兵都可以。而你所做的就是要稳定安条克,在欧洛韦尔家族的继承者到来之前一一你只需要维持安条克原先的运作就行。”
说着鲍德温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就这样吧,大卫,我相信你能做好。”
大卫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在大马士革暴乱后,他依然能够得到国王给予的机会,已经是幸运的不能再幸运一但他也能猜到鲍德温的用意一他希望在塞萨尔攻打埃德萨的时候,安条克不会背刺后者。“那么大马士革、霍姆斯、哈马以及阿颇勒”
“我打算把它们作为一个省来管理,叙利亚省,塞萨尔是总督。”
从银面具的缝隙中看出去,旁人只能看到面具下的阴影,而鲍德温却能清淅的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以及最细微的神色变化,看得出大卫只是担忧自己无法承担起一个摄政的职责,并没有对塞萨尔的嫉妒以及对那些城市的贪婪。
“我知道一一我或许不该这么说,但鲍德温,其他人呢?”
“我会给他们钱财,马匹,盔甲,或许还有领地。”
“能够与这几座城市相比吗?”
“不能,但他们应当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能。”
大卫叹了口气。
他看向塞萨尔,塞萨尔无奈的摇了摇头,塞萨尔坐在鲍德温身后,鲍德温看不见他的动作,却能够感觉到气流的变化。
他哼了一声,希拉克略确实曾劝说过他,作为一个国王,他不该过于忽视他人的感受,他也知道他给塞萨尔的太多了,但他又安慰自己说,自己只是让塞萨尔去做叙利亚的总督,并不是说这些领地和城市将来都是属于塞萨尔的一一那些家伙大可不必如此焦灼。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塞萨尔在之后攻打埃德萨的时候,不会受到任何掣肘,这完全合情合理。如果他们要争辩可以呀,他们也可以和他一起去攻打摩苏尔,就和塞萨尔和他一起打下叙利亚那样,甚至他们愿意去攻打两河流域的阿拔斯哈里发或者是突厥塞尔柱人也可以,他们应得的他都会毫不吝啬的赐予他们。
甚至他们想要自己创建起一个公国,也不是不可以。
但他们为什么不呢?是因为不想吗?
大卫遭遇了这样多的变故,已经不会如一个孩子般的天真了,他一眼就看出,鲍德温正是最为兴高采烈,不容他人质疑的时候一一他们最大的敌人已经被处死,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而他们的军队更是势若破竹,几乎打下了一座新的亚拉萨路。
而大马士革和阿颇勒这两座处于地中海与美索不达米亚之间,军事要地兼具贸易枢钮的城市,将来更是可能带来数不尽的银子和金子,这是一次辉煌的胜利,而他现在却只有二十多岁,甚至还未到三十岁。作为一个年轻的国王,他如何能不骄傲呢?慢慢来吧,大卫告诉自己说,或许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不会如现在这样独断专行,不愿听取一点意见了。
塞萨尔也是这么想的。
等到大卫离开,他又给鲍德温做了一次检查一一皮肤上的红肿与溃疡几乎完全消失了,鲍德温甚至兴致勃勃地与他玩起了“猜字游戏”,就是蒙起眼睛,让塞萨尔在左手臂上写字,原先他甚至感觉不到塞萨尔的触碰,现在十个字母至少可以被猜出三个。
“你快痊愈了。”塞萨尔说,这个消息远比博希蒙德的死亡更叫他欢喜。
“嗯。”
鲍德温摘下面具。
“你打算摘下面具了吗?”
“不,”鲍德温把银面具放在手中把玩:“我发现我带着面具的时候,别人的面具似乎都摘下来了,这些日子我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他冷笑道,大卫的顾虑他知道,但之前他有给过塞萨尔什么特权吗?只不过和他亲近了一点,那些人该动手还不是动手了?
博希蒙德是最该死的一个,但这不是说其他人就不该死了。
“我想在一个盛大无比的时刻摘下它一一所有人都在场的时候,吓他们一跳,但我不确定那会是什么时候?
但那一定是个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