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到萨拉丁的仆人并不难,他们并未有意隐匿自己的踪迹,只是将自己装扮成了一支随处可见的商队,队里有十来匹骆驼、五六匹马和二十多个人。
这些人中有男人也有女人,不过与后世人想象的不同,这些女性并非是商队成员的家眷一一她们通常只会有两种身份,第一种是货物、商品,这点无需多做解释。
第二种则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姐妹和母亲,甚至于祖母,如萨拉丁姐姐埃米纳这样的身份,当然可以有一队精锐士兵护送一一但多数时候,当一名女性必须要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她是支付不起这笔钱的,于是商队就成了人们最好的选择。
队中多数都是强壮的男性,而有时候他们也会雇佣流浪武士或者是部落的战士作为护卫,当一位基督徒女性或者是撒拉逊女性,不得不从自己的家中离开,去往另一个家,或者是朝圣的时候,跟随着商队移动,无疑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正坐在一匹骆驼脚下的女人看起来确实有些奇怪一一如果说是货物或者是商品的话,不太象,虽然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美貌过,但现在她已经老了,下垂的眼袋,刻薄的法令纹,明显下垂的唇角和松弛的脖颈,都说明她的青春早已湮灭在风沙中,一生也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甚至更多。
那么她可能是商队雇主的某个亲属吗?
有可能。
即便满是沙尘,依然可以看得出她的头巾、长袍、斗篷不是丝就是羊毛,边缘有着精美的刺绣,而她偶尔伸出来的双手上戴着戒指和手镯,她坐着的时候脊背挺直,面色冷峻,偶尔伸出手来拉住被狂风卷起的面纱。
塞萨尔一眼便看到了她,他的眼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够如同白昼般的视物,并且能够看出很远。虽然已经过去了近十年,但他依然记得这张面孔,她曾经捧着塞萨尔的双手流着眼泪,感谢他将自己的丈夫带回到自己的身边。她甚至曾经说过,她会如同看待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塞萨尔。
她似乎也确实这么做了,还在阿颇勒城堡的时候,十字军骑士们所提出的要求几乎是无所不应一一只除了塞萨尔提出的一想要尽快见到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二世的要求。
而她每次拒绝他的时候,简直就是如同一个母亲般的和蔼可亲又无可奈何,她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塞萨尔,告诉他约瑟林二世夫妇正被送回阿颇勒,而她之所以没有提前将他们从原先的拘禁地带走,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
毕竟在素檀努尔丁尚未下葬之前,阿颇勒都会处于一个不安定的状态。
那个时候塞萨尔并未想到一个情理之中的要求,却成为了约瑟林二世的索命符,而毒死了他们的正是第一夫人,当她温言劝慰塞萨尔的时候,约瑟林二世夫妇的生命却早已走向了尽头。
不仅如此,第一夫人也动了索性将塞萨尔留下的念头。
如果不是卡马尔需要塞萨尔的帮助,只怕他也会被留在阿颇勒。
塞萨尔甚至有些不理解第一夫人的想法。
如果她是为了捍卫她的丈夫努尔丁的荣誉,才杀死了约瑟林二世和他的妻子,甚至不顾这样会让阿颇勒与亚拉萨路之间的和约成了一纸空文,甚至走向了无可挽回的破裂。
但之后,她却近似于疯癫地挥霍了努尔丁毕生打下的基业。
如果她不追求权力,而是后退一步,她依然是受人尊敬的太后,大王子与二王子虽然是一对蠢货,但他们至少已经成年。他们一旦成为素檀,阿颇勒的局势就不会如现在这样暧昧不明,各方势力更不会蠢蠢欲动,难以控制。
或者那时候第一夫人将希望放在了她的盟友,也就是大宦官米特什金身上。但事实证明,将赌注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最不明智的一一人心是最难以揣测的,即便创建在利益上的契约,也随时可能会被一时冲动撕碎。
塞萨尔策马走向那些人,在距离他们还有五六十尺的地方停下了马,他翻身跃下,又向前走了几步。而在那群撒拉逊人中,一个高大的老者也随之走了出来。他先是单手抚胸向塞萨尔深深一礼:“殿下。”
塞萨尔点了点头:“是我。”
老者向身后投去了一个眼神,两个战士站起来,握住第一夫人的手臂,将她提起来,一直送到了塞萨尔面前。
“你还认得这个人吗?”
“认得,我从没忘记过她。”
第一夫人的面色愈发灰白了,她为什么要逃?正因为她知道自己与塞萨尔之间的仇怨很难消解,而她本身又没有那样大的价值,可以让基督徒的君王们从中斡旋,何况她杀死了他的血亲一一如果塞萨尔还容许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会因此怀疑他约瑟林二世之子的身份,骑士们也会质疑他的勇气,就连他统治下的民众也会非议不止。
毕竟一个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的人,又如何真的会爱他们呢?他们会猜疑,他以往的作为是否是惺惺作态,一旦等到根基稳固,他就会露出另一个面孔,甚至变本加厉,他们所有的一切都要被索回,甚至可能加倍的被掠夺。
随后他们又取来了一个铁箱。这个铁箱事实上并不大,是个正方形,长宽高都在一尺左右,“我们没有打开它。”他说,“但里面确实有东西。”
然后他们又搬来了两口木箱,木箱倒是打开过的,里面的文卷,整整齐齐的捆扎着一卷,紧挨着一卷,密密麻麻。
“这是第一夫人从阿颇勒带出来的,她不会带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这肯定都是一些极其重要的资料,你要看看吗?”老者说着,随手从那箱密密麻麻的文卷中抽出了一卷,他解开束缚着它的丝带,借着月光读了起来:“是一封摩苏尔的素檀写给努尔丁的信件,语气谦恭,笔迹稚嫩。
他笑了笑,将这张纸重新卷起来,用丝带捆扎好丢回到了箱子里。“我不知道你所需要的证物,这里会有多少,你尽可以慢慢去找,它们都是你的了。”他说完便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只等着塞萨尔来拿。任何一个人在此时都会不由自主的心情紧张,神思恍惚,毕竟这牵涉到自己父亲以及祖父的名誉,也牵涉到他是否能够真正的拿回埃德萨,又或是这其中还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塞萨尔伸出手去,却突然顿住:“在这之前,你们是否可以把那枚银戒指还给我?”
“银戒指”
“萨拉丁,你的主人赠我的银戒指,作为质押物和凭证它被送到了你们手中,现在,你们应该把它还给我,毕竟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给予我的一件礼物。”
沉默,但只有一刹那,不知道从何时起从塞萨尔的身前绕到了他身后的两个撒拉逊人突然发动了袭击,他们抽出刀剑时的时候无声无息,一个挥刀上挑,一个沉腕劈砍,而站在塞萨尔面前的老者又突然伸出了双手,紧紧的抓向了他的手,就如同老鹰攫取奔跑中的兔子,他的双手在月光下,简直就如同一捆收紧的牛皮绳索,青筋暴露,甚至带起了凄厉的风声,他用尽了力气!
他也确实抓住了,只是那种奇怪的质感让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他所触摸到的不是温热的皮肤,也不是富有弹性的血肉,更不是坚硬的骨骼,而是一层冰冷,又有流动性的东西,他不确定这是什么。但他看见了光。
在这种情况下,又眼见着希望达成,而对方也是他所信任的萨拉丁派出的仆从,按理说,塞萨尔应当是毫无防备的,但他周身的圣洁光芒说明了他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警剔。
只听清脆的两声,在身后发起攻击的两个刺客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匕首崩断,这可是圣钉打造的匕首,难道对方的眷顾竞然有那样厚重,就连沾染了先知之血的钢铁也无法奈何他吗?
不仅仅如此,反击回来的力量让他们手臂麻痹,一时间连举都举不起来,而能够成为阿萨辛的刺客,他们又如何会在乎这点意外和自己的手臂呢?
他们举起戴着铁戒指的拳头,猛扑上前,想要击中对方的腰部,或者是后心,这两个地方都是人体上最为脆弱的位置,一旦被打中,就算是受过了赐福的骑士,也会疼痛的叫不出声来,行动会变得迟钝,身躯也会不由自主的佝偻。
但他们的拳头落了空,瞬息之间,塞萨尔便已经向上一跃,不,与其说是跃起,倒不如说是飞起,老者和后面的两个刺客几乎撞在了一起一一但他们也是训练有素之人,两个年轻的刺客迅速跳开,而老者高声叫道:“杀了她。”
挟持着第一夫人的那个刺客立即便拔出了匕首,只是他的动作对于一个刺客来说,也未免太慢了,慢到足以让塞萨尔阻止他。
而他等待的仿佛就是这一刻,他将第一夫人推向塞萨尔,而后自己则迅速地远离这个地方一一塞萨尔一把提住了向他跟跄倒来的第一夫人,而后抬头望去。
他没有听错一一那种奇特的破风声,只是从夜空中俯冲而下的,并不是任何鸟类,而是一张闪铄着金属光泽的铁网,它向着他兜头盖脸地罩下,一下子便将塞萨尔和第一夫人一起罩在了网里,而此时持着长矛的刺客们已经迅速的奔近。
他们的眼中闪铄着喜悦的光芒,预备如同处置被网中的鱼儿,或者是鸟儿一般将这个狂妄的恶毒的,已经对他们的事业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危害的基督徒骑士杀死。
塞萨尔的手指握住了网绳,这网绳可能也是某种圣物重新熔组后打造出来的,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将它撕碎拉断,而此时已经有长矛刺向了他,却未能刺入,“刺那个女人!”老者喊道,于是有更多只长矛刺向了第一夫人。
第一夫人既然是个女人,当然不可能受过先知的启示一一她毕竞不是那些幸运儿,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肩膀、大腿都已经被贯穿一一这些长矛上还有着险恶的倒刺,抽出来的时候,便连带着一大片血肉都被扯了下来,塞萨尔不得不伸出手来,为她阻挡这些人的刺杀。
第一夫人是必须要死的。但死在之前,她要成为指控那个叛徒的证人,而就算是他为第一夫人挡去了许多伤害,他身上的光芒依然没有消散和减弱的迹象。
直到那个装作萨拉丁仆人的人,也就是山中老人,刺客们的首领锡南面色冷凝的走了过来,他低声祈祷着,向冥冥中的先知与真主,而后举起了一柄带着异样颜色和纹路的直剑,剑上那不祥的蓝紫色纹路就如同毒蛇的鳞片般扭曲着,他径直向塞萨尔刺了过去,而就在刺中塞萨尔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冰冷的力量,沿着剑锋直入塞萨尔的胸膛,塞萨尔颤斗了一下,可能只有一瞬间一一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更多的长矛、利剑、弯刀都指向了他。
随行的骑士们想要冲过来,但也被刺客们纠缠住了。
“他在流血!”一个刺客狂热地喊道。
塞萨尔心中一沉,只是他无暇顾及,伸手揽住第一夫人,拖着她和沉重的铁网滚向了一边,他的身上多了一些伤口,幸而流出来的血,并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
而且他可以感觉到这些武器上并未带有锡南手中所执的直剑那样的危险性。
此时一个刺客突然从锡南的身后奔向塞萨尔身旁,其他刺客以为他是自己人,没有在意,只是抱怨了几句这家伙也未免急功近利了一些,锡南却脸色一变,“拦住她!”
已有两个刺客冲上去,但为期已晚,只见那个刺客挥动着手上的弯刀,几下便将缠绕在塞萨尔身上的铁网挑开,截断!
而在塞萨尔拉着第一夫人摆脱铁网的时候,她为他拦住了另外几个刺客。
其中一个刺客挑飞了她的头巾,令人熟悉的白发在空中飘散开来。
“莱拉!”锡南的怒吼可以让整座山谷都为之颤栗不已,莱拉却只是在月色下微微一笑,“好久不见,老师。真高兴看到您还是这样老当益壮,初心不改!”
锡南正想要说话,却只听见了从不远处传来的蹄声,这是援军,又或说是原先便布置好的陷阱。十字军的骑士们正在迅速地逼近他们。而塞萨尔将第一夫人扔给了莱拉,自己则投入了与刺客们的厮杀中。这些刺客拥有着强健的体魄,虔诚的信仰,矫健的身手以及厚重的恩惠,但这些骑士们并未靠近,他们向刺客们射箭,投掷装有着希腊火的小瓦罐。
他们根本不用担心会误伤到塞萨尔,塞萨尔身上的庇护不会让他沾染上半分火焰。
莱拉则如同轻盈的鸟儿,在火焰带来的热浪中翻转闪避,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曾经同伴的性命,将他们的咒骂与嚎叫当做悦耳的配乐。
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只可惜他们没能留下山中老人锡南,他终究是所有刺客的老师,即便是莱拉也只是他的学生。
他跃入了幼发拉底河,并且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这是一次胜利,但塞萨尔并不觉得高兴一一他担心的是锡南的那柄直剑一一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特殊的但确实是第一次,他的庇护被消融了。
在他思考的时候,莱拉一具具的翻过了那些尸体,即便那些尸体可能已经被焚烧的不成人样,但她还是能够辨识出他们的身份,她一边认着脸,手,甚至于脚,一边计算着人数,锡南这次可谓损失惨重,“他还有多少人?”塞萨尔问道。
“不多了,只希望他们还能够支撑得起鹰巢的日常运作吧。”
莱拉痛快的大笑道。
而鲍德温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塞萨尔拉到身边,关切的检查他的伤口一一原先的麻痹感已经消失,塞萨尔的伤势虽然看上去可怖却不是很严重,至少没有暴露出骨头和内脏。
一个教士走过来为他治疔。
“还是没能留下锡南。”
“恶人的报应总是来得那样慢。”
鲍德温感叹了一声,“不过你可以放心了,另一个家伙没跑掉。”
他说的当然就是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