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它固然断绝了一些人的生机,但又带给了另外一些人希望。
这些人就是阿颇勒城中的居民。
阿颇勒是一座庞大而又坚固的古城,最少可以追朔到赫梯人掌控这片地区的时候,最初的阿颇勒城堡正是赫梯人为他们的神灵所修筑的寺庙。
而无论是在阿巴斯王朝的哈里发统治时期,还是在突厥塞尔柱的素檀统治这里的时候,都曾经修葺和拓展过这座城市,素檀努尔丁更是耗费了半生的心血来让这座城市成为他理想的都城。
而在这几千年里,它经历了无数考验,无论是人为的灾祸,还是天意所带来的劫难一一它都坚持住了,屹立至今。
而这场即便让后世人来看也极其罕见的双生地震,也未能彻底的摧毁它,相比起已经成为了废墟的伊德利卜,它依然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一般躺卧在高耸的丘陵上,不曾暴露出任何会让人窥见其中空虚的伤口。只有城内的居民才知道,这场地震虽然没能给他们带来最为致命的后果,却造成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结果一那就是水。
当我们打开地图去查看那些不曾被后世的公路和铁路连缀起来的城市时,我们便会发觉,每座城市都必有的一点那就是它们必然都靠近水源,或是湖泊,或是河流,一些城市甚至直接修筑在河边,或是让河流自自己的城中通过。
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水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源。人需要喝水,牲畜需要喝水,果树和庄稼也都需要喝水。原先阿颇勒是没有这种担忧的。
在大城的右侧是幼发拉底河,左侧则是阿西河,上方还有一个巨大的湖泊。
不仅如此,为了抵御外敌入侵,城中还有一座大如宫殿的地下蓄水池,还有数以百计的水井,其中有几口井深度甚至达到了一百八十尺。
阿颇勒的人们从未担心过水源断绝。
可就在今天在两场令人忐忑不安的震动过去之后,城中的居民还来不及庆幸自己不曾受害,就听到了一个叫他们惊慌的消息,城中的储水没了。
所有的水井仿佛在一瞬间就都空了,原本波光潋滟的水面,现在望下去,只有黑洞洞的空腔,有胆大的人沿着绳索爬下去,也只能触摸到湿滑的青笞与厚重的淤泥,即便是那些最深的井也是如此。那么还有大蓄水池呢?
人们急切的问道,大蓄水池也是一样,而且与那些深井不同,大蓄水池的伤痕是可以一眼窥见的,在火把的照耀下,那几处尤如巨口般的裂缝仿佛正在嘲笑他们。
不知道是第一次地震还是第二次地震所带来的地面起伏撕裂了这些原本让他们觉得可保万事无忧的储水地。
虽然有着毗邻的幼发拉底河,但阿颇勒没有地上水渠,努尔丁曾经想要试做一条以增加城市的抵抗力。无奈的是,如果要象罗马人那样建造地上水渠,将幼发拉底河或者是阿西河的水接到城内需要耗费很大一笔钱财。
而且这片土地上征战不休,修筑一道这样的地上水渠就意味着要另外调拨一支军队去昼夜不息的看守,努尔丁遗撼的算了算后,发现自己现在所有的资源不足以支持,才不得已罢手。
这件事情的后果便在今日显现了,大概努尔丁也没有想到,没有敌人投毒,也没有敌人破坏,只是一场自然酿造的悲剧,就让阿颇勒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之中。
而那些基督徒正在伊德利卜,也就是说在阿西河这边,如果阿颇勒的军队想要冲出去,开辟一条安全的道路来保证城内水源的供应将会很难。
那么他们可以去幼发拉底河取水吗?幼发拉底河距离它有着一段不容小觑的距离,即便募集城中所有的水囊、木桶、牲畜和马车,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而一个人或许可以忍耐数日的饥饿,但连续三天不喝水,他就会立即变得疲惫,并且虚弱无力。赛义夫丁甚至要庆幸现在正值冬季,若是尚在炎炎夏日,阿颇勒的士兵只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而在之前的军事会议上,第一夫人的父亲维齐尔巴哈拉姆又和萨拉丁的侄子赛义夫丁吵成了一团一一萨拉丁的侄子赛义夫丁当然是希望能够与基督徒堂堂正正打一仗的,他认为,只要能够击溃这些人,阿颇勒的危机便能迎刃而解。
若是能够俘虏他们的国王,或者是重要的大贵族,以及将领,或许还能够逼迫他们谈和,叫他们退军。原先第一夫人是愿意支持赛义夫丁的。但现在赛义夫丁所求的主动出击,更象是迫于无奈之下的一种鲁莽之举,让她更倾向于自己的父亲一一紧闭城门,长期固守。
维齐尔巴哈拉姆是个神态威严,双鬓灰白的老人,他注视着赛义夫丁,充满了对他的不满与防备。“这些基督徒并未生活在这里,这里没有他们的领地,也没有他们的子民,他们就如强盗一般靠着劫掠为生,”他看了一眼第一夫人,接着说道:“更直白些说吧,他们就象是流荡在原野上的狼群,当它们合起来攻击一个鹿群的时候,若是鹿群不曾合力,而是各自作战,即便有着锐利的角和沉重的蹄子,也必然会被狼群扑倒,咬断喉咙。
但如果鹿群能够如水牛一般,紧紧地靠在一起,将弱点保护在内里,虽然它们也无法奈何狼群,但狼群也奈何不了它们的,当狼群意识到无论自己在这里逗留多久,都无法得到热气腾腾的内脏和肥美的血肉时,就会退走了。
他们会去查找其他的猎物,或者是休息,以避免更大的损失。
这样,我们的民众和士兵也能够得以保全。
毕竟素檀努尔丁为我们修建了这样一座雄城,难道不正是希望我们能够依靠它击退那些可恶的异教徒吗现在您却要弃之不用,只为了自己私人的虚名,岂不是本末倒置?”
“您或许说得对,”赛义夫丁冷淡地说:“但问题是,现在城中缺水,即便还有基督徒的酒类储备,但先知在经书中告诫过我们,不允许我们喝酒。所以这些淡酒、麦酒和葡萄酒几乎都是为了城中所馀不多的基督徒和以撒人准备的一一就算万不得已,拿来供给城墙上的守军也供不了几天,更不用说,或许还会有些人拒绝,
如果不趁着他们还有力气,还有决心难道要等到他们干渴到快要喝自己的血时你才愿意下注吗?”“我们可以到幼发拉底河取水”
“就算基督徒的主战场位于正北,也很难说他们会不会派出他们的轻骑兵骚扰那些取水的民众,而且要取水,大量的取水,供应城中上万人的所需,城门必须长时间的开启,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成了基督徒突破阿颇勒厚重防御的一种方式呢?”
第一夫人焦灼地蹙眉,她的心又不由得倾向了赛义夫丁,可赛义夫丁真能做到他所宣称的那样吗?他说在哈马的时候,因为哈马的撒拉逊人已经决定向基督徒投降,所以他愤然带着他的士兵离开了那里。
他并未与那些基督徒交手,但相对于他麾下那些不曾有任何折损的撒拉逊人来说,十字军们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们打了半年的仗,我敢说,已经远远超过了骑士们应当服役的四十天,何况之前的大马士革,霍姆斯与哈马都让他们收获颇丰。
这些已经吃到了血肉的狼群,只需要略受挫折,就会决定回到巢穴,而非继续与自己的死敌缠斗,何况我现在还多了一千名士兵,他们都是由我的叔叔萨拉丁一手指导和培植起来的,无论忠诚还是勇武都无人可比。
你们也看到了,即便面临真主的暴怒,他们依然能够镇定自若,不离不弃。”
赛义夫丁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正坐在宝座上的素檀萨利赫。
萨利赫是努尔丁最小的儿子,努尔丁死去的时候,相比起两个已经成年已久的兄长,他还是个孩子,虽然已经接受了一些粗略的教导,但其心性和胆魄完全无法与他的父亲相比。
虽然他并不暴虐,也未扭曲,只是平庸,但在这个时代,一位位王者,又如何能够平庸呢?但也正是这样的平庸,才激发了赛义夫丁心中的野望。虽然他的父亲叫人传信来百般劝说,叫他要听叔叔萨拉丁的话,他也知道阿尤布家族有了现在的荣光,他的叔叔萨拉丁居功甚伟,但萨拉丁远在埃及,他们之中横亘着三个基督徒的国家,他固然可以遵照叔叔的旨意,继续固守埃德萨,但埃德萨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虽然现在的叙利亚陷入一片混乱,他只需要抵御那些突厥人的攻击。
但若是等摩苏尔的素檀吞并了努尔丁的遗产,他就会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大敌,他的叔叔不可能从埃及千里迢迢而来援助埃德萨,他将面临与之前的埃德萨领主,也就是那个基督徒同样的窘境。与此一来,他不倒不如赌一把,若是他成功了,他便可以将叙利亚与埃德萨连缀成一片,形成丝毫不逊色于他叔父的广大领地,无论他们将来是否会敌对,还是会携手先对付这些基督徒,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萨利赫却已感觉不耐烦了。
但在这种会议上,他必须在,就象是一具珍贵的摆设,他的心里也很明白,他正是那些不具有才能,也不具有野心的人一一与其成为这些人角力的工具,倒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心一意的望着那两扇紧紧合起的大门,期待着这些无聊的言语交锋,尽快过去,他想要去找那个正得他喜爱的年轻侍女,她就象一只小鸟一般可爱,会唱歌,也会跳舞,会变各种戏法。
他喜欢她喜欢的要命,终于,他见到赛义夫丁和巴哈拉姆来到他面前,向他鞠躬,不由得深深的舒了口气。
今天的会议算是结束了。
他懒得去听结果,一等两位重臣离开厅堂后便跳了起来,径直冲入了后宫。
第一夫人缓慢的站起来,面无表情,她知道自己父亲的想法,只不过是要用城中民众的性命去和城外的基督徒赌一把而已,看是基督徒先坚持不了撤退呢,还是等到城中的民众死亡殆尽。
无论如何,活到最后的都只会是他们。
她并不顾惜那些低贱之人的生死,但不得不顾忌城中的那些学者,那些学者曾经追随过一位好素檀一若是努尔丁在这里,即便要冲出去与那些基督徒决一死战,也绝对不会允许他们闭锁城门,任由这些民众被干渴夺去性命。
他们肯定是会支持萨拉丁的侄子赛义夫丁的。
想到这里,她心头又是一紧,作为一个女性,她的权力只能从父亲、丈夫和儿子这里来,她的父亲她无法把握,而努尔丁又已经离去,只有萨利赫一一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虽然这是她有意教导成这样的,但她并不后悔,她至少已经享用了十年的权力,只是这个时间为何不能再长一些呢?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得怨恨起米特什金那个可恶的宦官,当初选择萨利赫作为努尔丁的继承人,也是他点过头的。
而萨利赫的那两位兄长也是又贪又恶毒,若是让他们掌握了权势。无论是她或者是米特什金,都没办法活下来。
这并不是他们的过错。
让她气恼异常的是米特什金突然发了疯,在发觉萨利赫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之后,他甚至不愿意如她所说,等萨利赫再生下一个孩子来就决定要去为努尔丁复仇,嗬嗬,复什么仇?
努尔丁是死在战场上的。虽然基督徒击溃他的时候,采取的是突袭的方式,但在战场上突袭和夜袭本来就是非常常见的战法,这是努尔丁的失误,他们可没往努尔丁的金杯中下毒,或者是派遣刺客去杀死努尔丁。
第一夫人急剧的喘息了一下,她必须为自己考虑后路,无论是守城还是正面迎战。
一旦他们输了,依照那位仁慈的基督徒领主原先的做法,城内的大部分人都有可能活下去,即便他不愿意宽恕阿颇勒的人,摩苏尔的使者也会带走素檀萨利赫,毕竟有着努尔丁唯一子嗣的名头,他至少还值点钱。
但第一夫人并不能确定他是否会愿意将自己带走,包括她的父亲,她也并不能全信,毕竞她的父亲也有其他的儿女,而让她绝望的是为了努尔丁或者是赞吉的荣誉,以及那个可怕的秘密。
她毒杀了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他们或许真的一无所知,毕竟原先的约瑟林二世也没有表露出手握重宝的迹象,但她绝不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