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在他的世界中并未亲身经历过大地震,只在各种各样的媒体中见到过那可怕的景象。而他身在其中的时候才发现人类一一无论是否得到了天主的赐福,或者是先知的启示,在大自然的咆哮面前依然不值一提。
云层厚重,光线晦暗,仿佛只一瞬间,人们就从白昼来到了黑夜,而蓝白色的地光则如同末日来临之前的雷霆一般不断的照亮人、马匹和野兽四处奔逃的身影。
原本塞萨尔还能够看见距离他不远的小亨利,以及被他放在马背上的腓特烈一世,也能看见正在向他疾驰而来的鲍德温,鲍德温在大叫着什么,但塞萨尔完全听不清一一原来地震的时候,除了那些崩塌的建筑和倾泻的泥沙所发出的轰隆声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仿佛从最深的地下漫溢出来的尖利笑声。
这种奇特的声音仿佛不是通过耳膜传入人类大脑的,更象是从你的心上碾压过去,让人只觉得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塞萨尔还在竭力查找鲍德温的身影。在这种时候,即便有他之前的庇护,他也不敢保证鲍德温不出一点意外一一譬如之前的裂缝,若是鲍德温跌入其中,就算有塞萨尔的庇护,不,应该说,就算是圣人亲身降临,只怕也很难将他安然无恙的拯救出来一一在地震产生的裂缝,很有可能会在下一刻便合拢,那里会成为不幸落入其中的人永恒的坟墓。
但无论他如何焦急,他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们的身边并不是没有人,到处都是喊叫,恸哭,哀嚎和惨叫有人在纵马疾驰,也有人在徒步狂奔,旗帜凌乱地倾倒在翻卷着的帐篷之中,塞萨尔看见了其中一枚属于亚拉萨路国王的旗帜,便立即纵马过去,俯下身拔起一支擎在手上,他不断的高呼着,挥舞着旗帜,希望亚拉萨路的人们可以看到,并且向他靠拢。
令到欣慰的是,他发现有不少骑士也在仿效着他那么做,毕竟此时这座原本要被作为战场的荒野上,除了光线昏暗之外,还在剧烈的波动和震颤中不断的喷射出水流和沙土一一这是因为地下沉重而庞大的岩层移动和倾轧时产生的巨力会将地下水和空气挤压出缝隙,水流和气流都会裹挟着沙尘冲上半空,充斥着人们的视野。
这种时候,一面骑士旗帜可以成为最好的导向标,果然就在塞萨尔举起了旗之后不久,马上有两个他熟悉的亚拉萨路骑士奔了过来,他们神色惶急,一见塞萨尔便询问鲍德温的下落,“我也正在找。”塞萨尔匆忙的回答道。
而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则看见了另外一名身披镀金链甲的骑士正在迅速的向他靠拢,塞萨尔先是一阵惊喜,随后又不由得感到了些许失望,来人并不是鲍德温,而是大卫一一大卫在看见他时,表情居然与他有着一些类似,看来他也正在查找鲍德温。
“我看到他往你那里去的。”
“是的,”塞萨尔抿着嘴唇,心急如焚,:“你跟着我。”他对大卫说,这时候最好不要走散,而当这只队伍扩充到了十来个人,继续向着西边的方向奔去的时候,一匹浑身雪白到几乎要发光的马儿,正如同旋风般地向他们跑来。
这正是塞萨尔的坐骑卡斯托,卡斯托一见到那个狠心的主人,便立即嘶鸣起来,仿佛在抱怨他竞然将其他人推上了自己的马,自己却去骑着别人的马。
而在卡斯托的身后,则是一匹神骏的黑马,而黑马身上的人身着镀金的链甲,戴着银面具,身上披着雪白的罩衣和斗篷。
塞萨尔立即冲上前去,来人正是鲍德温,“我就知道跟着卡斯托肯定能找到你!”鲍德温气喘吁吁地说。
塞萨尔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没受伤,“腓特烈一世和小亨利呢?”
腓特烈一世的状况非常糟糕,他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小亨利将他安置在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他们的骑士用绳子将君主和君主的继承人,连同自己和同伴一起连接了起来一一若是再出现塌陷或者是裂缝,他们也能相互援救,不至于又让谁掉了下去。
鲍德温急切地问道:“你身边有教士或者是修士吗?”
塞萨尔往后一看,还真的看到了两个教士,他们是跟随着大卫来的,听说腓特烈一世的状况十分危险,便毫不尤豫的跟着塞萨尔与鲍德温去了。
而等到他们到了那个临时的营地,就看到骑士们让自己的马儿站在外围,然后用自己的斗篷和罩衣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帐篷,就如同艾蒂安伯爵曾做过的那样,他们凭借着马匹庞大的身躯来抵御地震带来的飞沙走石,或者是人和动物无意有意的撞击。
在平时的时候,那些普通的侍从和民夫一看见这些色彩绚丽,图案精美的罩衣和斗篷早就远远避开。但在这个时候,他们可能已经被吓得肝胆俱裂,哪里还能分辨得出眼前的东西,他们只知道拼命的跑,拼命的跑,于是跑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为止。
而现在的腓特烈一世显然是没法闪避的。确切点说,人们把他救下后,就再也不敢移动他了。等到塞萨尔与鲍德温赶到的时候,小亨利已经与两个骑士联手用匕首割开了腓特烈一世身上的链甲,这个过程血腥又残酷,更是叫人倍感绝望一一小亨利到最后几乎都要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喝了两口烈酒才能继续一一因为撞击,那些残破的铁环都嵌入血肉里去了,他们甚至要在一片血肉模糊里翻找,才能确保没有遗漏。
腓特烈一世倒是呈现出了一个重伤者不该有的亢奋和凶狠:“继续!动手啊!你要把这些东西留在我的身体里留上多久,打算让我带着它们回施瓦本,然后作为一种特殊的勋章,向我的大臣和将领们展示吗?”听到这么中气十足的怒吼声,塞萨尔下意识地吁了口气。
无论如何,一个依然能够大吼大叫的伤者,总要比一个沉默无语的伤者更叫人安心。
两个教士迅速上前,他们想要为腓特烈一世治疔。
但一看伤口他们就傻眼了,他们伸着双手,圣光外溢,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一那块飞来的巨石重重的砸中了腓特烈一世的左侧骨盆,骨盆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结构,它由多块骨骼组成一一那块巨石一下子就将骨盆以及连接着它的经络,以及大半根股骨全都砸了个粉碎。
骨头碎裂在血肉里不说,还有链甲和布料一一小亨利之前已经和另一个手指纤细的扈从将那些还能辨识得出的杂物捡了出来一一不然他们面对的场面还要混乱。
如果折断的只是胫骨或是胫骨,教士可能就会建议找一个干活利索的骑士来用双手剑或者是斧头一下子把残损的地方砍下来,让他们可以快速地予以止血,促使伤口愈合。
若是如此,伤者除了失血过多引起的虚弱,或者是魔鬼入侵身体带来的高热之外,就不用担心其他了有很大的几率可以活下去。
但现在如果真的要砍掉那些已经损坏到无法修补的部分的话,腓特烈一世就要变成二分之一个巴巴罗萨了。
不说二分之一个巴巴罗萨是否能够活下去,只怕腓特烈一世本人也无法接受。他曾经是一个英勇的骑士,一个威严的国王,又如何允许自己以那种丑陋而且残缺的姿态继续活着?
“先止血。”塞萨尔提醒,而那两个修士依然神情仓皇,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先,先止血吗?”一个教士结结巴巴巴的问道,“他,他,好象每个地方都在流血。”
事实上只有那一部分,但谁也没法从那块地方找到自己熟悉的部分,塞萨尔快步上前,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尤如一个擅长刺绣的贵女挑选丝线一样,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迅速的找出了好几个大出血点。
之前已经有教士为腓特烈一世治疔过了,但他们的治疔方法非常的粗暴而又简单一一简单地比喻一下,就是叫他们去整理一个已经乱七八糟的房间时,他们并没有按部就班,分门别类的将所有东西收拾好,放好,而是简单的找出了一个大罩子,往上一盖,盖住人们所能看到的混乱景象,就算是完成了工作。这种做法在大多数的时候是可行的,毕竟现在的人们对于自己的躯体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研究。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染、内出血、异物残留有些人活了,那么就是他有幸得到了天主的赦免,有些人死了,那么也是他命该如此,或者是受到了魔鬼的诅咒。
总之这绝对不是教士的问题。
“嘿,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来给我治疔!”
腓特烈一世紧绷的叫喊声惊醒了塞萨尔,他指点着那两个教士为那几根已经快要回缩到肌肉中的血管施加圣光,叫它不至于继续出血,又转过去观察那个年长的教士如何为腓特烈一世治疔的。
他发现腓特烈一世原本紧簇的眉头在教士给予圣光后,就马上松弛了下来,甚至露出了醺醺然的神情一一塞萨尔顿时心中一惊,“您在做什么?”
“我在为陛下治疔。”那个年长的修士见到是塞萨尔提问,虽然有些不满,但还是称得上躬敬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毕竞对方是埃德萨伯爵,更是拜占庭的专制君主。
“你是在让他伤口愈合,还是”
“承蒙天主的赐福,圣人的恩赐,”教士骄傲的说,“我可以为人们平息疼痛以及疼痛带来的烦恼。”他洋洋自得,显然,即便腓特烈一世受了这样的重的伤,也依然能够神志清醒,口齿如常,完全是因为有了他的治疔。
塞萨尔的神情却已经变得凝重起来。平时的时候,如果只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伤口,譬如被刀子划了一下,或者是受热,风寒,又或者是被狗儿咬了,叫一个教士来驱除疼痛当然是可以的。
但那个时候他看得很清楚,腓特烈一世在跌落裂缝的时候,受了不少次撞击,而且那块巨石砸在他身上的位置,很难说只造成了他们现在能够看得到的这些创伤。
他为腓特烈一世消除疼痛,当然是腓特烈一世的要求。但他这样做,往往会让腓特烈一世忽略掉身体里的其他伤势,而那些看不见的伤势并不会因此好转,反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他看了一眼鲍德温,而鲍德温向他点了点头,于是塞萨尔伸过手去揽住了小亨利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这个作为父亲担忧的儿子。
事实上,塞萨尔把他带出了帐篷,并低声告诉了他心中所担忧的那些事情一一小亨利的神色也马上变了。他当然不会以为塞萨尔在说谎,塞萨尔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倒是他如果什么也不说,眼睁睁的看着腓特烈一世死掉,小亨利不但不会责怪他,只会因为之前的援助而感谢他。
但他现在这么一说,如果换做了一个心胸狭隘,怯懦到不敢担起责任来的年轻人,就很有可能将腓特烈一世的死亡推卸到他们身上。
小亨利没有说话,只是无言的握了握塞萨尔的手,以感谢他在此时的直言。
“那么你知道有哪位修士可以帮助我的父亲吗?”
当小亨利这么问的时候,他的心中并不抱有什么希望。
如果他们现在还在亚拉萨路,或者是在罗马宗主教或者是罗马教皇的身边,或许会有那么几个强大的修士,或者是教士。但他们现在远在阿颇勒。这里就算有深受眷顾的宗教人士,也是撒拉逊人们的学者,不说这些学者是否愿意为他们的敌人治疔,就算他们愿意,小亨利也不敢冒这个险。
但他没想到的是,塞萨尔居然点了点头,“有个人或许可以一试,除了你父亲身边的那个教士一一另外几个教士你若是觉得可信,也可以留下来,但他们要听从我的命令行事。
还有一件事…”
“请说,若是您能够救得了我父亲的性命,您会得到我以及我父亲最大的感谢与敬意。
如果不能,我同样会在圣象前为你祈祷,以感谢您现在的仗义直言,并且慷慨地给予援手。”小亨利很清楚,象是腓特烈一世这样的伤势,一般来说都是活不下去的。
他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到帐篷里传来了腓特烈一世的咆哮声,“亨利,亨利!见鬼的!!你到哪儿去了,快给我滚回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亨利的脸上露出了象是微笑,又象是哭泣的神情。
别看现在腓特烈一世又叫又嚷,一副依然生机勃勃的模样,但很显然,他也知道了自己的伤势并不乐观,而他将小亨利叫进去,显然是想要抓紧时间,嘱咐些重要的事情。
小亨利朝塞萨尔点了点头,“我去问问我的父亲。”
他迅速的重新整理好情绪,回到了腓特烈一世的身边,而腓特烈一世也确实是有些紧要的事儿要说一在天堂的大门还未向他完全打开的时候,他让那个教士重新为他施加了一次圣术后,就把他赶走了。而另外几个人也被要求走开,他们可以听到腓特烈一世正在急促的和小亨利说着些什么,而小亨利频频点头答应,而后在腓特烈一世仰起头来,想要叫那个教士再来给他一些“治疔”,让他不至于那么疼痛的时候,小亨利却急急忙忙的握住了他的手,又低头和他说了些什么,腓特烈一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满怀疑虑地向帐篷外看去。
因为光线昏暗,他又因为失血而视线模糊,只能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以及那道时常可以在白色身影身边看到的那个人。
小亨利走出来,重重的向塞萨尔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