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前夜,汤谷地底三百丈,甘渊分支泉眼之畔。
陈霄立于清澈池水边,双目微阖,呼吸悠长。
在他身前,九座传承石碑环立,碑文在夜明珠的柔光与池水反射的日光中流淌着古老的光泽。池心,那缕纯净的金乌灵性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胚胎,随着泉水脉动缓缓起伏,每一次起伏都散发出一圈温暖的金色涟漪。
苏璃盘坐在三丈外的石阶上,青玉药杖横置膝前,杖头藤蔓蔓延成一个小小的青色结界,将整个石室笼罩其中——既是护法,也是隔绝可能的外界窥探。
炎月则跪坐在池畔最外侧,双手交叠胸前,维持着最古老的“祈日”姿势,眼睑低垂,神情肃穆如祭献者。只是她原本佩戴的那些华丽金乌饰物已被尽数取下,素衣散发,以示与旧日信仰彻底割裂。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子时三刻,月相彻底隐没于东海之下,天地间至暗的时刻。
也就在这一瞬,陈霄睁开了眼。
双眸之中,左眼流淌着北疆玄冥真水的幽深寒意,右眼燃烧着新生太阳真火的炽烈金芒,水火相济,阴阳共生,在他瞳孔深处达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他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缓缓划过。
指尖过处,留下一道淡金色的轨迹——那是纯粹的知识,是《山海经》中关于“羲和浴日”这一神话核心,最完整、最正统的记载。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
第一句落下,池水微漾。
“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
第二句诵出,池心那缕金乌灵性猛地一颤,散发出比之前明亮十倍的光芒,温暖但不灼热,仿佛找到了归宿般欢欣。
“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第三句出口,石室内的空气开始升温,九座石碑上的文字逐一亮起,像是沉睡了八百年的记忆正在苏醒。
陈霄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厚重,每一个字都敲击在这片天地的规则脉络上:
“日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
“羲和掌之,调理阴阳,以成晨昏……”
“日行一度,三百六十五日而周天……”
随着一句句完整的神话记述被诵念,石室中的异象越来越强烈。
池水开始沸腾——不是灼热的沸腾,而是欢腾。清澈的泉水涌出水面三尺高,在空中散开成细密的水雾,水雾在金色光芒映照下,折射出七彩的虹晕。
九座石碑光芒大作,碑文脱离石碑表面,化作无数金色符文悬浮空中,围绕着陈霄缓缓旋转。
地底深处,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是整个汤谷秘境的地脉,正在与这段正统神话记载产生共鸣。
而最惊人的变化,发生在那缕金乌灵性上。
它从池心升起,悬浮于陈霄面前三尺处,形态开始改变。
不再是模糊的光点,而是渐渐勾勒出一只小小金乌的轮廓——三足,金羽,神态安详,双眸闭合如沉睡。
当陈霄诵到最后一句——
“此乃天地正道,日曜之序,万物仰生之本源——”
金乌轮廓骤然凝实!
“唳——!!!”
一声清越、稚嫩却充满无限生机的啼鸣,响彻石室,穿透三百丈岩层,传遍整个汤谷秘境!
小雏乌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金色,清澈如最上等的琥珀,里面没有伪日金乌的暴戾贪婪,只有新生命对世界的好奇,以及对诵念者的……天然依恋。
它扇动小小的翅膀,在空中歪歪扭扭地飞了一圈,然后落在陈霄伸出的食指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温暖,柔软,带着太阳初生时最纯粹的光明气息。
与此同时——
“轰隆隆……”
地表的汤谷秘境,天翻地覆。
千丈扶桑巨木的树冠之上,那点淡金色的嫩芽疯狂生长,转眼间化作一根三尺长的新枝。新枝抽出第一片叶子——叶片形如展翅的金乌,通体剔透如琉璃金玉,叶脉中流淌着液态的阳光。
叶片舒展的刹那,整株枯槁的扶桑巨木,主干上那些焦黑的死皮大片脱落,露出下方新生的淡金色木质。虽然距离完全复苏还远,但死亡的进程已被彻底逆转,蓬勃的生机正从地底泉眼源源不断涌来。
天空中的金红云霞开始旋转,形成一个覆盖整个秘境的巨大云涡。云涡中心,一缕纯净的、真实的日光穿透秘境屏障,笔直照射在扶桑新枝那片金乌叶上。
“哗啦——”
以那片叶子为中心,温暖的光波如水纹般扩散开来。
光波所过之处,焦黑的土地迅速褪色,化为肥沃的黑土,无数嫩绿的草芽破土而出;龟裂的琉璃地面彻底愈合,表面覆盖上一层温润如玉的光泽;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伪日污秽被彻底净化,取而代之的是清新微甜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空气。
汤谷秘境,在八百年的扭曲之后,第一次回归了它应有的模样——
甘渊之地,浴日之所,扶桑之根,羲和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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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室内。
陈霄看着指尖的金乌雏鸟,又抬眼望向那九座光芒渐敛的石碑。
他知道,自己刚才诵念的“羲和浴日”篇章,已经通过石碑记载、池水共鸣、雏乌新生、天地印证这四重渠道,被彻底“锚定”在了这片天地的基本规则之中。
从此以后,东海之内,凡有提及“金乌”“扶桑”“甘渊”者,都将指向这段正统记述。
伪日邪说,被从根源上清洗。
而作为完成这一切的“山海管理员”,陈霄获得的反馈,远超预期。
首先是权柄的正式认可。
在他识海深处的无字天书上,《大荒东经》中关于“羲和浴日”的那一页,彻底点亮。页面边缘浮现出淡淡的金色纹路,那是天地规则对管理员校正工作的“嘉许印记”。
通过这个印记,陈霄现在可以随时调动一丝真正的“羲和神力”——虽然微弱,但层次极高,对一切与日、光、热相关的法则,都有着天然的统御优势。
其次是境界的松动。
在接连经历北疆水脉归正、汤谷伪日校正这两场大规模规则干预后,陈霄那枚融合了玄冥真水与太阳真火的特殊金丹,表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不是破损,而是……破茧的前兆。
金丹内的灵力已质变到极致,随时可能碎丹成婴。一旦突破,他将正式踏入元婴期,成为此界真正的高阶修士。
更重要的是,管理员权限的升级。
陈霄能感觉到,自己对“校正权柄”的理解和掌控,又深了一层。如果说之前是“发现问题-考据真相-执行校正”的三段式工作流程,现在他已经隐隐触摸到了更高层次的“预见偏差-提前介入-规则锚定”的雏形。
这让他想起了第二卷在西域时,那位逝去的上任管理员留下的笔记中的一句话:
“管理员之道,初为修补工,后为守望者,终为……编史者。”
修补工,是修他人之错。
守望者,是防未然之患。
而编史者……是书天地之正史。
陈霄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淡金火焰的气息,将指尖的金乌雏鸟轻轻放入池水中。
雏鸟入水,欢快地扑腾翅膀,溅起一片温暖的水花,然后整个没入池底,开始在甘渊分支泉眼中沉睡、成长。
它需要时间吸收这片天地新生的日光精华,也需要时间来遗忘伪日金乌遗留的那点扭曲印记。
“待你真正醒来时,”陈霄轻声道,“应是东海日出最美的一刻。”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向依然跪坐在地的炎月。
“朔月已过,星图未动。”
炎月缓缓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明悟:“上使……没有回应。”
“两种可能。”苏璃收起青木结界,起身走来,“其一,归一会已经知道汤谷变故,放弃联络此据点。”
“其二,”陈霄接话,目光落向石室尽头那块归墟星图石板,“他们在等更大的动静——比如东荒海阁的升阁大典。”
话音未落,石室外阶梯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剑鸣。
剑鸣三响,如叩门之礼。
随后,一道温和的男声穿透石门传来:
“赴我海阁‘升阁大典’,共参‘星槎遗迹’之秘。”
石门缓缓打开。
门外阶梯上,站着一名身着月白海阁服、腰悬碧玉剑的青年修士。他面如冠玉,神情恭谨,手持一卷鎏金请柬,朝石室内躬身一礼。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石室内景象——九座发光的石碑、甘渊分支泉眼、池底隐约可见的金乌雏影,以及那块归墟星图石板时,瞳孔深处,极快地掠过了一丝……
难以察觉的幽暗。
陈霄接过请柬,展开。
请柬上文字华美,诚意十足,邀请他作为“特邀贵宾”参加半月后东荒海阁的升阁大典,并承诺开放最高权限的星槎遗迹试炼。
落款处,除了东荒海阁的阁主大印,还有一个隐晦的、形似漩涡的暗纹标记。
那标记,与归墟星图石板上的漩涡图案……
有七分神似。
陈霄合上请柬,抬眼看向那位笑容温和的林执事。
“有劳林执事亲自跑一趟。”
“请回复贵阁主——”
“半月之后,陈某必至。”
林枫再度躬身,含笑退去。
待他身影消失于阶梯尽头,苏璃才轻声开口:“他身上……有很淡的弱水气息。”
弱水。
《山海经》有载:“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也是第二卷结尾,陈霄在流沙集追查“妙音仙”时,与失踪文鳐鱼关联的禁忌之水。
归一会、星槎、归墟、弱水、文鳐鱼失踪案、东荒海阁……
一条条线索,在陈霄脑海中交织,最终都指向那个即将到来的升阁大典。
他低头,看了一眼池底安睡的金乌雏鸟,又望向石室尽头那块星图石板上“东荒海阁”的标记。
“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