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角少年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转身，走向洞穴最深处一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岩壁，将苍白的手掌按在湿漉漉的石面上。
“咔”
一声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岩壁内部传来。
紧接着，整面岩壁，或者说是伪装成岩壁的巨大石门开始向内缓缓滑开，碎石和苔藓簌簌落下，露出后面一道向下的、深不见底的阶梯。
“底下还有？”幽的声音有些惊讶。
少年已经踏上了阶梯。
他的背影在洞穴幽绿的荧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又有一丝诡异。
容舟跟了上去。
阶梯极陡，几乎呈七十度角向下延伸。
石阶湿滑，覆盖著一层滑腻的、不知积淀了多少年的藻类。
黑暗中只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和他们压抑的呼吸声。
走了多久？
五十步？
一百步？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向下的惯性中失去了意义。
直到最前方的少年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
他侧身，让出了前方的景象。
当火把的光芒勉强照亮这个空间时，所有跟上来的兽人都僵在了原地。
第一个感觉是空。
不是空无一物的空，而是那种大到让人失去尺度感的、近乎虚无的空旷。
火把的光根本照不到边际，只能隐约看见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可能是墙壁也可能是岩柱的轮廓。三叶屋 庚歆最哙
第二个感觉是高。
他们此刻仿佛站在一个巨大到荒谬的、地下世界的底部。
抬头望去，穹顶消失在绝对的黑暗里，连想象都难以触及它的高度。
而第三个感觉，是恐惧。
一种冰冷的、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本能的恐惧。
因为在火光照亮的范围中心，矗立著一座神像。
一座足有几十米高的石质神像。
神像的面容模糊，被岁月和湿气侵蚀得只剩下五官的轮廓，但从那柔和的面部线条、微微低垂的头颅姿态来看，这是一尊雌性神像。
祂双手交叠在胸前，掌心向上，仿佛在捧著什么，又仿佛在祈求。
这巨大神像身上缠着东西——
锁链。
不是石雕的装饰，而是真实的、每一环都比成年兽人腰身还粗的巨大金属锁链。
它们从上方不可见的黑暗深处垂落，一圈又一圈，层层叠叠地捆缚住神像的脖颈、肩膀、躯干、手臂
锁链的另一端深深楔入周围的地面和岩壁，绷得笔直。
那些锁链的表面布满暗红色的锈蚀，像是干涸了无数年的血。
而在神像正前方，距离他们所在平台大约三十米处，有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
水池的直径至少有五十米，池水是诡异的、近乎黑色的墨绿色，水面平静无波，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黑玉。
水池中央，有一条石头鱼。
那鱼大得离谱。
身长至少超过二十米，通体由某种灰白色的石材雕刻而成，鱼鳞、鳍、甚至眼睛的细节都清晰可见。
它保持着游动的姿态，身体微微弯曲，尾鳍摆动，栩栩如生。
但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是——
它在动。
不是被水推动，而是它自己在游。
以一种缓慢到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那条巨大的石鱼正在墨绿色的水面上静静游弋。
没有水花，没有声响，只有石质身躯划过水面时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
绕着水池中央某个看不见的点，永恒地巡游。
“这这是什么”一个兽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神像为什么被锁著”另一个喃喃道。
没有人回答。
所有兽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攫住了呼吸。
那巨大的、被缚的神像，那无声游动的石鱼，那空旷到令人渺小的空间
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只激起最原始的、对未知和神圣的恐惧。
熊族兽人心中恐惧，转身就想往回跑。
但他的脚刚踏上阶梯，整个人就僵住了。
因为阶梯——
他们下来的那条阶梯——
消失了。
身后只有光滑的、垂直的岩壁。
“路路没了！”惊恐的叫声在空旷中回荡。
骚动开始蔓延。
兽人们惊慌地摸索著岩壁，敲打着地面，试图找到隐藏的出口或机关。
但一切都是徒劳。
只有容舟没有动。
她站在平台边缘，死死盯着那座被锁链缠绕的神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尖锐的、几乎让她站不稳的刺痛。
她见过这张脸。
不是在这个世界，不是在记忆中，而是在梦里。
那些破碎的、被血色和哭声填满的梦里。
而身边，白角少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他的红瞳在火把的光下亮得惊人，声音轻得像耳语：“姐姐”
“你看，祂在哭。”
“这他雄的是什么鬼地方？！”
熊族兽人的怒吼在空旷的神殿中炸开，回声层层叠荡。
他赤红着眼，三两步冲到白角少年面前，巨大的阴影将少年单薄的身躯完全笼罩。
“小子！你把我们带到哪里来了？！”
其余兽人也如梦初醒，恐惧迅速发酵成被欺骗的暴怒。
他们围拢过来，眼中早没了对遗迹财宝的贪婪，只剩下深陷绝境的惊恐与迁怒。
“晶石呢？！说好的晶石呢？！”
“路没了！我们被困死了！”
“你是不是和灰爷串通好的？！”
质问与咒骂如潮水般涌向那沉默的白角少年。
少年却恍若未闻。
他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几乎要碰到他鼻尖的、熊族兽人喷著热气的獠牙。
他的目光穿越了愤怒的人群，穿越了冰冷的空气，牢牢锁在那座被重重锁链缚住的巨大神像之上。
然后，在所有兽人惊愕的注视下——
他缓缓地、无比虔诚地跪了下去。
双膝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挺直脊背，双手置于膝上，头颅微垂，却又仰著脸，让那双猩红的瞳孔能始终仰望神像低垂的面容。
那姿态并非奴仆的卑微，而是一种近乎孩子般的、全然的信赖与归属。
墨绿色的池水边，巨大的石鱼依旧在无声巡游。
摇曳的火光将少年跪拜的身影拉长，投在布满岁月刻痕的地面上，仿佛一幅古老祭坛上的剪影。
所有兽人的怒骂卡在了喉咙里。
一种比之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们。
这少年不解释，不反驳，甚至不在意生死威胁。
他只是跪在那里，仿佛这阴森诡异、困死绝境之地，才是他理应回归的归宿。
容舟的心脏狠狠一沉。
她看着少年被火光勾勒的侧脸，那上面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她再次看向那座神像，那被锁链缠绕的脖颈，那模糊却哀戚的面容
“姐姐，你看，祂在哭。”
少年之前的话如同诅咒，在她脑海中回响。
而她，竟真的在那一圈圈冰冷锁链之下，在神像模糊的眼部轮廓里，看到了某种近乎绝望的、被永恒禁锢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