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带着容舟，径直走到集会深处几个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中间落座。
这几个老者显然是陆老的旧识，也都是都城中有名的学者，他们身后也各自跟着一两位神态恭敬的亲传学生，显然是带来见世面的。
几位老者正品茗交谈，看到陆老过来，刚想打招呼，目光触及他身旁的容舟时，都不由地被她的容貌和气度惊艳了一瞬，眼中闪过诧异。
其中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抚须笑道：“老陆，你我相识数十载，我可还从没见你带学生来过这等场合，这位是”
陆老脸上露出难得的、带着自豪的自信笑容，将容舟稍稍往前引了引，介绍道：“容舟，我前段时间才收的学生。 带她来听听，长长见识。”
容舟依言在陆老身侧偏后的位置安静坐下。
微微垂着眼，听着陆老与几位师长谈论学问，偶尔介绍自己时，便起身行礼，姿态恭谨，举止得体，给几位老者留下了不错的初步印象。
正当几位老者就某个历史典故讨论得渐入佳境时，集会中那原本持续演奏的、粗犷的乐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紧接着，一个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遍了集会的每一个角落：
“荣华大巫到——”
仅仅五个字，如同带有魔力。
刚才还充满谈笑声的集会场地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兽人，无论长幼尊卑，都下意识地端正了姿态，目光带着敬畏与崇拜，齐刷刷地集中在了缓缓走向前方高台的那一道身影之上。
那个传说中熊国最年轻的大巫，荣华。
容舟也随众人将目光聚焦过去。
只见站在高台上的兽人，身穿一袭用料极为考究的黑色华服，衣袍上用暗金丝线绣著繁复的图腾，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墨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
身形极高，约有一米九，却并非其他兽人那种块垒般的壮硕，而是肩宽腰窄，纤长挺拔，又于行走间透出布料下紧实肌肉蕴含的力量感。
他的面容竟意外的，不似其他兽人那般粗犷豪迈，线条更为精致流畅，皮肤是健康的蜜色，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眼尾带着一抹天然的薄红，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妖异之美， 仿佛山间修炼成精、化形完美的妖灵。
而他身上唯一的兽化特征，便是那头浓密黑发间，一双黑色绒毛覆盖、敏锐竖起的耳朵。
荣华。
熊国最年轻的大巫。
他步履从容地在那象征著最高地位的主位上坐下，浑身自然散发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华贵气度与威仪，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薄唇轻启，声音清越而带着淡淡的疏离：
“开始吧。”
荣华大巫那声“开始吧”的话音一落， 仿佛解除了某种静默的咒语。
一位事先安排好的、身着礼服的兽人司仪立刻快步走上高台一侧，声音洪亮地开始介绍今日集会的具体流程。
“诸位才俊，今日集会，共有三环。”他伸手指向空中，依次屈下手指，“其一，乃是讨论我熊国煌煌历史，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其二，需诸位施展文采，撰写赞美我王猛祁陛下与至高兽神的颂文，彰显才思与忠诚！”
“其三，亦是今日之幸——将由荣华大巫亲自为在场的优秀学子赐福，沐浴神恩！”
流程宣布完毕，现场的气氛顿时更加热烈了几分，不少年轻兽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现在，便到了第一环——论史！” 司仪高声宣布，随即恭敬地退至一旁。
按照规则，将由端坐于主位的荣华大巫，从备好的众多兽皮卷轴中，随意抽选一段历史片段。
台下的兽人们可以自愿挨个起身，讲述这段历史的脉络，并附加阐述自己的理解与看法。
当然，若自觉学识不足或暂无想法，也可以选择静坐聆听， 同样是一种学习。
荣华神色平淡，修长的手指在身旁侍从捧著的木匣中随意一探，取出了一卷略显古旧的兽皮。
他展开略一扫视，便将兽皮递还给侍从，由侍从转交给台上的司仪。
那司仪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朗声念出上面的内容：
“兹论：开国大帝‘猛’，于立国之初，为稳固疆域、有效管辖，特设立‘分城管理制度’之始末与意义！”
兽人念完内容后，台下先是静默一瞬，随即就爆发出嗡嗡的讨论声。
兽人们交头接耳，有的在回忆具体史实，有的在组织语言，有的则在观望。
片刻之后，靠近前方席位，一个身材格外高大、肌肉虬结的熊族兽人猛地站起， 他声音浑厚，如同闷雷，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诸位，且听我一言！”
这一声底气十足的吼声，让原本有些喧闹的集会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高台上荣华大巫那带着些许审视意味的眼神，都聚焦在了这位率先发言的兽人身上。
那率先起身的熊族兽人，先是挺起厚实的胸膛，颇为自豪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师承来历，又洪亮地报上姓名，显然是想在荣华大巫和众多同行面前留下印象。
做完这套开场白，他便开始对着众人侃侃而谈，声音高昂：
“我认为，大帝猛设立这分城管理制度，实乃明智之举，大善之策！”他挥舞着手臂，增强气势，“想我熊族疆域辽阔，子民众多。将此广大地域与众多族人之地，划分成不同城池进行管辖，又在各城设置官员，同时不忘安抚地方，保留部落族长之权责，如此双管齐下，方能使我熊国境内秩序井然，政令通达”
他滔滔不绝，将分城管理制度的基本框架和显而易见的优点复述了一遍，言语间充满了对开国大帝的推崇。
容舟在台下安静听着，越听越觉得很一般。
这发言内容空洞，几乎就是将史书上记载的制度描述用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加上几句“英明”、“大善”的赞美，完全没有任何独到的见解或深层次的分析，感觉说了跟没说一样，全是浮于表面的套话。
谁料，他话音刚落，台下却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叫好声和附和声，不少兽人点头称是，似乎觉得这番言论颇为在理，甚至堪称精彩。
容舟初时有些错愕，但她耐著性子，又仔细听了随后站起来的几个兽人的发言。
这些兽人有的来自狼族，有的来自牛族，但发言的路数大同小异。
先是复述制度，然后大加赞扬，最多再换个角度强调一下该制度如何体现了兽神的恩赐或当代兽王的贤明。
听着听着，容舟心里渐渐明白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的学术讨论中，所谓的“见解”，很多时候就等同于把已知的史实和制度功能重新包装叙述一遍，然后毫不吝啬地送上赞美之词，表足忠心就行了？
深度分析、批判性思维或者提出建设性意见，似乎并非主流。
这不就是说一遍制度是干什么的，然后变着花样说几句好话吹捧呗？
想通了这一点，容舟原本因为初次参加这种高级别集会而有些紧张的心情，反而放松了下来，甚至生出一丝微妙的自信。
这她好像也行啊。
她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高台上那位始终神色淡漠的荣华大巫，心中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