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妹妹红着眼圈,哽咽着道:“按老规矩,得进祖坟,他是张家的男丁,得守着先人。
落叶归根,这原本是常规操作,院子里帮忙的乡邻和家门长辈纷纷点头。
海龙蹲在棺材边,忽然抬起头,“姐,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一般这么表述,肯定是得让人把话说完了。
海龙吸了口气,斟酌着道:“以前一块儿划船老张跟我们提过两回,说是等老了想埋到凤凰山上去。他的意思是,在那儿能看见整条月河”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几个张家宗亲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明眼人琢磨出了味道:老张幼年就父母双亡,族亲并没有帮上太多忙。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些年,各家都吃不饱
“凤凰山?”有人接话,“那地方对着月河,风景倒是好,可是没路上去啊!”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海龙迟疑了一下,继续道,“这个事情我们当年开过玩笑他说要划着龙舟逆水上去”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龙舟下水,从来都是争流竞渡,哪有送人上山的?
可仔细一想,竟然觉得莫名地合适——老张十几岁开始就一直跟水打交道,最后的日子更是泡在水里救人,若真能由龙舟送他一程
“万年哥,嫂子,你们看要不然,遵从一下老张的心愿?”一直沉默的李向阳建议道。看书屋 追蕞欣章洁
孙万年抬起头,看了看媳妇,又看了看那口棺材,咬着嘴唇拉着媳妇出去商量。
片刻后,两口子走了回来,事情也有了决断:
“他这辈子没为自己活过,最后这点心愿,咱得满足祖地里给他起个衣冠坟,让有个祭拜的地方!骨灰盒就送凤凰山吧,按他想的来!”
很快,供奉在张家祠堂的龙舟被请了出来——张家是劳动、光荣和四新三个村子最大的家族,由他们负责经管龙舟,据说是上千年的风俗。
好在这条龙舟因为端午节前修补过,今年又没搞龙舟赛,所以完全可以直接使用。
只是,请龙舟不是小事,不但要放鞭炮,还有好几项仪式。
但此刻,没有任何人觉得烦琐。
次日清晨,当龙舟被几十号人抬往河边,劳动村几乎倾巢而出,两河口码头已经聚满了人。
更让人意外的是,码头边的水面上,其他几个乡的龙舟也都来了!
白鱼乡的青头白腹船,红河镇的描金绘彩船,大河镇、小河镇四五艘来自不同乡镇的龙舟,静静停在已经不再浑黄的河水里。
而且,每个船头都系着醒目的白布条。
“这是?”李向阳有些疑惑。
“昨晚我和海龙去报的信儿!”狗娃子在一旁解释道,“老张以前比赛,跟他们都打过交道,人缘不差,几个乡管龙舟的把头听说送他,二话没说,都要来。
望着水面那几艘略显庄重的龙船,李向阳心头一阵滚烫。
劳动村的龙舟被郑重地推入水中。
这时,李向阳发现了一个问题:老张走了,今天这船就没鼓手了啊!
他正打算问怎么安排,就见海龙从孙万年手里接过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双手托举着走到了他面前。
“向阳!鼓手的位子不能空,兄弟伙私下商量了,这鼓手往后,你来当。”
这话让李向阳满脸诧异——毕竟,鼓手是整条船的船长,是主心骨,是队魂
想了想,他没有推辞,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鼓槌。
神奇的是,当他的手指触到那山核桃木材质的鼓槌时,脑子里竟然莫名泛起了老张的笑脸。
甚至,掌心的鼓槌像是忽然有了温度般的,一股热热的感觉
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响,李向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中的鼓槌。
“咚!”
“起——船——嘞!”
“嘿——嚯!”桨手们齐声应和。
“咚!咚!咚!”
“嘿——嚯!”
其他乡镇的龙舟也同时动了起来,不抢位,不争先,只是稳稳地跟在后方左右,如同护卫的仪仗。
整齐的号子,伴随着鼓点,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送兄弟嘞——”
“嘿嚯!”
“上山岗嘞——”
“嘿嚯!”
“水路长嘞——”
“嘿嚯!”
“莫回头嘞——”
“嘿嚯!”
桨起桨落,水花四溅。
岸上的人群跟着移动,一边抹泪一边大声助威。
龙舟载着逝者,载着生者的哀思与敬意,顽强地逆流而上,向着那片苍翠的青山溯流而去
葬礼归来,夜色已深。
李向阳把孙万年和老张妹妹叫到了一起,海龙和狗娃子也作为见证人留了下来。
原本在他看来,老张无儿无女,就一个妹妹,毕竟是他带着人去抗洪救灾的,只要对方不狮子大开口,要多少钱都给。
却没想到,在赔偿的问题上,老张妹妹给出了让他意外的回复。
“向阳,你的心意我懂,不过有些事情你怕是不知道,你要是真赔了钱,族里那些眼红的,肯定要来吃绝户,我一个女人家,加上万年这老实性子,啥都落不下”
“那你们的意思呢?”他想了想,张口问道。
老张妹妹的眼珠子在几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看着李向阳:
“你要是真念着跟我哥的情分,就给万年安排个长久的活有你镇着,他们也不能咋样!再一个,我们日子好点了,我哥这香火,一时也断不了,毕竟是他舅舅拿命换的”
听完这话,李向阳倒佩服起老张妹妹的见识和眼光了,但他还是拿不定主意,看向了海龙和狗娃子。
“向阳,确实是这个情况”海龙点了点头。
“那行,既然是这”李向阳看向孙万年,“你以后就跟我干一大摊子事儿,看你愿意在哪边,都行!只要我李向阳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跟嫂子没了着落。”
孙万年抬起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事情说完,已经十一点多了。
李向阳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思绪翻涌。
抗洪救灾这事儿,算是基本翻过去了。
代价惨重,但并非毫无意义。
救下了一些人,做了一些事情,甚至,还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安排左德顺赈灾不知道落实的咋样?
陈倩和她的母亲是否得到了救治?
王成文和陈俊杰那两个傻小子,到底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