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把最后一袋麦种搬进窝棚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陈铁牛蹲在草堆上啃窝头,粗粝的玉米面渣子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他也浑然不觉,只含糊不清地嘟囔:“舟哥,这麦种真能比队里的多打两成?”
林舟拍了拍麻袋上的尘土,指尖触到布料下圆润饱满的颗粒——这是他用三斤红糖从供销社表哥那换来的“特供种”,据说是苏联引进的品种,包装袋上印着的俄文字母他一个也不认识,只知道埋在土里三天就能冒芽。
“打不打得成,过俩月就知道了。”他往铁牛面前扔过去个白面馒头,“赶紧吃,吃完跟我去把地翻了。”
铁牛接住馒头的手猛地一颤,眼睛瞪得像铜铃:“白、白面?舟哥你这是”
“前阵子帮供销社修仓库,主任给的奖励。”林舟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心里却在盘算——戒指里那袋精面粉再不动动,怕是要受潮了。他故意掰了半块塞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响亮,“快吃,别让二柱子看见,又得叨叨半天。”
话刚落音,窝棚外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林舟瞬间绷紧了脊背,示意铁牛把馒头藏进草堆,自己则抄起靠在门边的锄头,慢悠悠往外走。
二柱子果然猫在篱笆墙外,见林舟出来,赶紧往身后藏东西,动作慌乱得像偷油的耗子。“林、林舟?你起挺早啊。”他眼神躲闪,脚边的露水沾湿了裤脚,“我晨跑路过,看你窝棚亮着灯”
“队里的牛棚该清粪了,李书记让你去帮忙。”林舟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金属锄刃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不去?”
二柱子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清牛粪是队里最苦的活,谁都躲着走,可他昨晚刚在李书记面前拍胸脯说“愿为集体赴汤蹈火”,此刻哪敢说个不字。“去!这就去!”他梗着脖子应下,转身时没留神,怀里揣着的东西“啪嗒”掉在地上——是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还沾着点没刮净的玉米糊糊。
林舟的目光在碗底扫了一圈,心里冷笑。这孙子哪是晨跑,分明是来偷摸看窝棚里藏没藏吃的。
等二柱子的身影消失在坡下,铁牛才从窝棚里探出头:“这狗东西,肯定是又想告咱们黑状!”
“随他去。”林舟捡起地上的锄头,“咱们把地翻出来,等秀莲送谷种过来,今天就得下种。”
周秀莲挎着竹篮过来时,篮子里除了谷种,还藏着个蓝布包。她把包往林舟手里塞,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子,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我娘烙的玉米饼,掺了点豆面。”
林舟打开布包,金黄的饼子冒着热气,边缘还带着点焦香。他刚想道谢,就看见周秀莲盯着窝棚角落的麻袋直皱眉:“这麦种看着比队里的饱满,哪来的?”
“托供销社表哥弄的。”林舟没隐瞒,“说是能抗倒伏,就是得勤浇水。”
“我帮你记着。”周秀莲从篮子里拿出个小本子,笔尖在纸上划过,“每天下午我来检查墒情,记工分的时候多给你算两分。”
铁牛在旁边嘿嘿直笑:“秀莲妹子这是公报私仇啊不,公私兼顾!”
周秀莲的耳根腾地红了,抡起手里的小锄头就往铁牛背上敲:“再胡说,让你今天的工分清零!”
三人说说笑笑地翻地,晨光透过窝棚顶的缝隙洒下来,在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点。林舟挥锄头的动作又快又稳,铁牛负责把土坷垃砸碎,周秀莲则蹲在垄沟里撒种,发梢垂下来,扫过沾着泥点的脸颊。
这场景让林舟忽然想起穿越前看的老电影,那些在田埂上追逐嬉闹的身影,原来真的会在某个时空里,活成自己的模样。
“林舟哥!”窝棚外突然传来喊声,是供销社表哥的声音,“李书记带公社干部来了!”
林舟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头看向周秀莲,女孩的脸色也白了——他们的麦种还没埋完,这要是被发现私藏“特供种”,少不得被扣上“搞特殊化”的帽子。
“快!把麻袋拖到草堆底下!”林舟低喝一声,铁牛已经扛起麻袋往棚角冲。周秀莲反应最快,抓起地上的谷种往空麻袋里倒,金黄的颗粒哗啦啦淌下来,瞬间盖住了麦种的痕迹。
李书记带着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走进窝棚时,林舟正蹲在地上盖土,铁牛假装系鞋带挡住棚角,周秀莲则把记工本递过去:“李书记,我们在试种新谷种,供销社同志说这个品种早熟。”
戴眼镜的公社干部推了推镜片,目光在窝棚里扫来扫去:“听说你们育了麦种?在哪呢?”
林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堆着笑:“哪有麦种啊,是二柱子看错了,我们就种点谷子。”他往地上扒拉了把土,“您看,刚下种,还没冒芽呢。”
就在这时,二柱子突然从外面挤进来,指着棚角的草堆喊:“他们骗人!麦种就藏在草底下!我昨天亲眼看见林舟扛麻袋进来的!”
李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林舟,把草挪开。”
林舟的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这下躲不过去了,咬了咬牙刚要说话,铁牛突然“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直打滚:“疼、肚子疼舟哥,我怕是吃坏了”
这声喊来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林舟反应极快,蹲下去扶住铁牛:“是不是早上吃的野菜不对劲?我送你去卫生所!”
“等等!”二柱子还在不依不饶,“别想转移视线,先把草堆掀开!”
“二柱子你还有没有人性!”周秀莲突然红了眼眶,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顿,“铁牛都疼成这样了,你还想着找事?要是耽误了救治,你负得起责任吗?”
戴眼镜的干部皱起眉:“先救人要紧。”他转向李书记,“麦种的事回头再说,让他们先送同志去看医生。”
李书记看了眼在地上疼得直抽搐的铁牛,又看了眼满脸焦急的林舟,最终挥了挥手:“去吧,卫生所的王大夫今天在。”
林舟架起“疼得站不稳”的铁牛往外走,经过二柱子身边时,铁牛突然“虚弱”地伸出脚,二柱子没留神,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引得公社干部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走出老远,林舟才低声问铁牛:“戏演完了没?再装下去该真肚子疼了。”
铁牛“噗嗤”笑出声,直起腰拍了拍肚子:“我这演技,不去县城剧团可惜了。”他忽然凑近林舟耳边,“不过二柱子那下摔得是真响,听着都疼。”
林舟没接话,心里却松了口气。他回头望向窝棚的方向,周秀莲正和公社干部说着什么,阳光落在她倔强的侧脸上,像镀了层金边。
“秀莲妹子一个人能应付吗?”铁牛有点担心。
“放心。”林舟往卫生所的方向走,“她比咱们想象的聪明。”
果然,傍晚他们回到窝棚时,发现麦种已经被妥当地埋进了土里,上面还种上了层速生小白菜做掩护。周秀莲正在给新栽的菜浇水,看见他们回来,举了举手里的空篮子:“公社干部说,要是试种成功,就让各队都来取经。”
“二柱子没再找事?”林舟问。
“被李书记骂了顿‘捕风捉影’,正蹲在河边画圈圈呢。”周秀莲笑得眉眼弯弯,“他还想抢功劳,说这谷种是他发现的,被我用记工本怼回去了——上面明明白白写着‘林舟、陈铁牛试种’。”
林舟看着女孩沾着泥点的脸上那抹得意,突然觉得这1958年的春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他从戒指里摸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上周腌的糖蒜:“就着饼子吃,解腻。”
玻璃罐在昏暗中闪着光,周秀莲惊讶地睁大了眼:“这罐子”
“远房亲戚寄的,装酱菜用的。”林舟拧开盖子,酸甜的气味立刻漫开来,“快尝尝,过阵子该蔫了。”
铁牛抢过罐子就往嘴里倒,被周秀莲拍了下手背:“少吃点,给舟哥留着。”她拿起个糖蒜,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在这个连盐都金贵的年月,这口酸甜,简直是奢侈的享受。
夕阳透过窝棚的缝隙斜射进来,把三个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舟看着铁牛狼吞虎咽的样子,听着周秀莲被蒜辣得吸气的声音,忽然觉得“躺赢”或许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
就像此刻,他们藏着麦种,守着秘密,却也分享着罐子里的糖蒜,像守着个共同的春天。
二柱子在河边蹲到天黑,也没等来公社干部的传唤。他踢飞脚下的石子,看着窝棚方向透出来的微光,心里的火气像野草似的疯长。他掏出藏在怀里的半块玉米饼,是早上从自家锅里偷拿的,此刻硬得像块石头。
“等着吧,”他对着窝棚的方向龇牙咧嘴,“总有一天让你们好看。”
晚风卷着河滩的潮气吹过来,带着点麦种发芽的清新气息。二柱子打了个寒颤,赶紧往家走——他得赶在娘发现饼子少了之前,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而窝棚里,林舟正把最后一点麦种埋进土里。周秀莲用树枝在旁边做了个记号,铁牛则把空麻袋塞进灶膛,火苗“噼啪”地舔舐着布料,很快化成灰烬。
“过三天来看芽。”林舟拍了拍手上的土。
“我带个小本子来记生长情况。”周秀莲把糖蒜罐子收进篮子,“明天给你们带点腌萝卜。”
“要带带两罐!”铁牛摸着肚子喊,被林舟瞪了回去。
三人相视而笑,火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出比糖蒜更甜的东西。林舟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明白——真正的安稳,不是躲在戒指后面独善其身,而是有人陪你藏好一袋麦种,有人帮你圆一个谎,有人愿意和你分食一罐糖蒜。
这或许,就是他穿越到这个年代,最意外的收获。
夜色渐深,窝棚的灯火熄了。月光透过茅草顶,在地上洒下一片斑驳的银辉,照亮了刚埋下麦种的土地。没有人知道,在这片黑土地下,正孕育着怎样的希望,又藏着多少年轻人的秘密。
只有风知道,它穿过窝棚时,带走了糖蒜的甜,麦种的香,还有那几句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