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建平县的第三个年头,便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暴风雨过后特有的平静中,悄然滑向了终点。
没有再生出任何波澜,没有妖魔作乱扰民,没有世家纷争需要调停,甚至连往日里一些小打小闹的冲突都仿佛销声匿迹。整个县城及其周边地域,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祥和。
梁云深居翠微山庄,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巩固初入紫府的修为之中。他潜心钻研《玄阳诀》紫府篇的更深层玄奥,体悟风火相生相济的妙理;
偶尔,他会在庭院中看到白沐雪修炼《水云诀》遇到瓶颈时,出言指点一二,寥寥数语,却总能切中要害,让她茅塞顿开。
闲遐时,他也会取出那尊许久未用的炼丹炉,或是尝试炼制一些适合紫府修士服用的、更为复杂的丹药,或是依照《炼器精要》上的记载,尝试炼制一些简单的、适合紫府修士使用的法器雏形,为未来的炼器之路打下基础。
白沐雪依旧如影随形,将山庄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她细心照料着那片灵田,尤其是那几株好不容易引种成功的二阶冰心莲,看着它们在初夏的微风中摇曳生姿,心中却泛不起多少喜悦。
她眉眼间那份曾经隐藏极深、带着灼热期盼的情愫,在这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待与即将到来的别离面前,渐渐被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与日益浓重的不舍所取代。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悬挂在头顶、代表着分别的利剑,正在一天天、一刻刻地逼近,斩断这看似悠长实则短暂的相伴。
这一日,初夏的晨光格外明媚,穿透山谷间尚未散尽的薄雾,如同金色的纱幔,温柔地洒满翠微山庄的每一个角落,连庭院中青石板缝隙里探出头的小草都显得生机勃勃。
梁云盘坐于静室蒲团之上,刚刚结束一轮《归三决》的修炼,识海中魂火稳定,神识清明。就在这时,他怀中那枚沉寂了整整一年多的玄阳门特制通信卷轴,再次传来了熟悉的、如同心跳般的温热感与细微却清淅的震动。
他缓缓睁眼,取出卷轴,指尖灵力微吐,将其展开。柔和的白光亮起,灵光汇聚,如同有无形的笔锋在其上勾勒,最终形成一行简洁而熟悉的文本:
“驻守弟子梁云:三年任期已满,令尔交接职责于新任驻守弟子李青(筑基六层)。交接完毕,即可返宗复命。——执役堂,吴长老。”
文本在空中悬浮,闪铄了三息之后,如同燃尽的香灰,悄然隐没不见,卷轴恢复了古朴的模样。
宗门的命令,如期而至。
梁云握着那尚存一丝馀温的卷轴,在寂静的静室中静默了片刻,脸上无喜无悲,如同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涟漪。
三年的边陲驻守生涯,所有的经历、收获、乃至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牵连,终于到了要彻底画上句点的时候。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青衫,平静地推开静室石门,走了出去。
庭院中,白沐雪正拿着一个半旧的木制水瓢,从旁边的灵泉桶中舀起清澈的泉水,小心翼翼地、几乎是一滴一滴地浇灌着那几株长势喜人、莲叶碧绿、中心已凝结出细微寒气的冰心莲。
她动作轻柔,眼神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听到身后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她娇躯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缓缓回过头。
当她的目光触及梁云手中那卷已然展开过的宗门卷轴,以及他脸上那一如既往的平静神色时,瞬间明白了一切。
一直悬着的心,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坠落,却不是落地,而是坠入了无底的虚空。她握着水瓢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用力到指关节微微泛白,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看似自然的、却带着勉强意味的笑容,声音轻得象是一阵风就能吹散,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仙师……是,是宗门的命令……到了吗?”
“恩。”梁云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强装镇定的脸庞,落在了那几株冰心莲上,“新任驻守弟子李青,不日将至。”
尽管在心底已经预演过无数次这个场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这确认的话语从梁云口中说出时,白沐雪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慌忙低下头,借由整理裙摆的动作,掩饰住瞬间泛红、涌上水汽的眼框,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那……沐雪这便去帮仙师整理行装,还有……清点这三年来收缴的、需要上交宗门的各类资源。” 她甚至不敢再多看梁云一眼,生怕多看一眼,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
“有劳。”梁云看着她那故作坚强、却连背影都透着一股萧索与落寞的模样,心中微微叹息,终究却并未多言。有些界限,早已划清,过多的言语与安慰,于她而言,或许反而是更深的困扰与不必要的念想。
接下来的几日,翠微山庄仿佛被一层无形而淡淡的离愁所笼罩。
白沐雪沉默地、近乎固执地亲自将梁云那其实并不多的个人物品——几件换洗衣衫、一些常用的丹药玉瓶、几枚记载着杂学见闻的玉简——一一收拾妥当,打包成一个简单的行囊。
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认真,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指尖流淌过的最后这点相伴的时光,尽可能地拉长一些,再拉长一些。
随后,她又来到山庄的库房,将里面封存好的、装有各类灵材、矿石、以及这三年来从建平县及周边收缴并折算成标准灵石的赋税资源的数个储物袋,一一取出,仔细地清点、核对,确保数目准确无误,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库房中央的桌子上。
她做得一丝不苟,神情专注,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才会停下动作,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怔怔出神,眼角无声地滑落一滴泪珠,又迅速被她擦去。
梁云则利用这几日时间,将山庄内外自己亲手布下的、包括防护、隐匿、聚灵在内的数套阵法,一一仔细检查、记录下内核节点的操控法诀与注意事项,铭刻在一枚空白玉简之中,准备留给继任者。
他站在山庄地势最高的望月亭中,负手而立,俯瞰着这片自己生活、修炼了整整三年的地方。远处山峦叠翠,近处灵田青葱,庭院布局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的感触,悄然浮上心头。这里,毕竟是他道途上一个重要的节点,是他踏入紫府之境的地方。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梁云通过腰间那枚代表着驻守身份的令牌,清淅地感知到一道属于玄阳门基础功法的、大约在筑基六层左右的灵力波动,正从遥远的东方,朝着建平县的方向平稳而坚定地而来。
他知道,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回到静室,换上了那身略显陈旧、却依旧被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玄阳门外门弟子制式青衫。这身衣衫,仿佛将他带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初次踏上这片土地、心怀警剔与期待的下午。
只是,如今穿在他的身上,虽然样式未变,但周身那自然流露出的、内敛而深不可测的紫府境威压,却昭示着他早已今非昔比,完成了生命层次上质的飞跃。
白沐雪跟在他的身后,今日她特意换上了一身素雅洁净的月白裙衫,脸上薄施粉黛,试图掩盖连日的憔瘁,却终究难掩那双秋水明眸中深藏的离别黯然与悲伤。
“仙师……”她走到他身后三步之外,轻声唤道,声音甫一出口,便带上了抑制不住的哽咽,后面那些准备了许久的、祝福与告别的话语,此刻却象是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百转千回,最终只化作了一个深深敛衽的万福,螓首低垂,露出线条优美的白淅脖颈,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沐雪……恭送仙师。愿仙师此去,仙路昌隆,早登无上大道。”
梁云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眼前这位陪伴了自己近两年时光、从青涩少女渐渐长成的女子身上。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不舍与深埋的情意,是如此清淅,如此沉重。他沉默了片刻,如同古潭般平静的心境,也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细微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终是开口道:“这三年,多谢你的悉心照料。”他的声音比往常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但那份疏离与界限依旧清淅,“此间事了,你也当回归家族,专注自身道途,莫要懈迨。他日……若有缘,或可于大道之上再见。”
他的话语平静,却象是一把精准的刻刀,再次清淅地划定了两人之间的界限与未来的可能性——那是一种创建在各自道途基础上的、缈茫而不可强求的“缘”。
白沐雪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簌簌滑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连忙抬起袖子,有些慌乱地擦去,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沐雪明白。仙师……一路保重。” 最后四个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梁云不再多言,有些话说尽便是尽头。他袖袍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卷起桌上那几个装有宗门资源的储物袋,安稳地落入他怀中。随即,他手掐剑诀,神色一肃。
“锵——!”
一声清越激昂、仿佛龙吟般的剑鸣骤然响起,打破了山庄的寂静!凌行剑应声自他腰间剑鞘中飞出,化作一道灵动机敏、流光溢彩的青虹,悬浮于他身前,剑身微微震颤,发出愉悦的嗡鸣,灵性十足。
与三年前相比,这柄本命飞剑光华更盛,与主人之间的心神联系也愈发紧密无间,如臂使指。
他身形未动,却已轻盈如羽般飘然跃上飞剑,身姿挺拔如松。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座掩映在苍翠山色、流淌着潺潺溪水之间的翠微山庄,目光掠过那熟悉的亭台楼阁,掠过那片生机盎然的灵田,最后,落在了山庄门前,那一道穿着月白裙衫、正痴痴凝望着他、泪眼婆娑的绯红身影上。
心念一动,不再尤豫。
“走!”
凌行剑发出一声高亢的呼啸,青光大盛,载着他如同一颗逆射的流星,化作一道璀灿夺目、划破长空的青虹,瞬间掠过山庄上空,以远超三年前来时不知多少倍的速度,直奔建平县城门方向而去!风声在他耳边呼啸,却无法撼动他半分身形。
……
建平县城门之外,此刻的气氛与三年前梁云初来时,颇有几分表面上的相似,却又在本质上截然不同。
以县主白舟为首,王家家主王战、高家家主、吕家家主、孙家家主,四家高层尽数到场,无一缺席。他们身后,跟随着家族中几乎所有炼气中期以上的修士子弟,以及部分内核的管事族人,黑压压一片,人数比三年前梁云初来时只多不少。
许多听闻消息的县城百姓也自发地聚集在更远处的空地上、田埂边,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好奇而敬畏地张望着。
然而,与三年前那暗流涌动、带着审视、掂量甚至些许敌意的氛围截然不同,此刻所有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躬敬、由衷的感激与浓浓的不舍。
尤其是站在最前方的白舟,他看着从天边急速接近、那道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青色流光,眼神复杂无比,有对强者发自骨子里的敬畏,有对梁云挽救白家于复灭边缘的深深感激,也有一丝因为自家孙女那注定无果的情愫而生的、难以言喻的淡淡怅惘与心疼。
青光如同瞬移般敛去,梁云的身影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门前,负手而立,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那身玄阳门外门弟子的青衫,在此刻的他身上,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恭迎梁前辈!” 以白舟为首,在场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低,无论家族归属,皆齐齐躬身,异口同声地行礼问好,声音洪亮而整齐,直冲云宵,充满了由衷的敬意,仿佛在恭送一位庇护此地多年的守护神。
梁云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落在为首的的白舟身上,声音清淅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白县主,诸位家主,不必多礼。梁某三年任期已满,今日便是与新任驻守交接之时。”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