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云收到白舟关于郡城孙家设宴的传讯后,神色未动,心中亦未起波澜。
于他而言,郡城世家与地方分支的寻常往来,只要不涉及修士争斗、不影响宗门定额赋税,便属凡俗事务范畴,他无意介入其中,更不耐烦那些虚与委蛇、充斥着试探与奉承的无谓应酬。有那时间,不如多推演一遍功法,或多锤炼一分神识。
梁云指间灵力微注,通过那枚玄铁令牌,只回了一道极其简洁却不容置疑的讯息,语气通过令牌传递过去,也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闭关紧要,宴饮之事不必再提。”
讯息传出,远在县主府内正亲自督促仆役布置厅堂、精心筹备宴席,试图借此机会在郡城本家使者面前彰显自己与驻守仙师关系融洽、从而提升自家分脉地位的白舟,接到这冷冰冰、毫无转圜馀地的回绝,脸上那矜持而得体的笑容顿时一僵,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尴尬。
他下意识地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身旁几位作陪、同样面露期待之色的家主,尤其是那位坐在上首、身着锦袍、面容带着几分天生倨傲的郡城孙家使者孙铭,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略显勉强的笑容,低声解释道:“梁仙师修行正值关键处,实在无法分身,还望使者海函……仙师他,向来醉心大道,不喜俗务纷扰……”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忐忑。
那孙铭使者闻言,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脸上掠过明显的不悦与愠怒。他代表郡城孙家而来,在这偏僻小县竟被一个宗门筑基弟子如此干脆利落地驳了面子,连一点虚礼客套都无,心中自然恼怒异常,感觉受到了轻慢。
但他眼角馀光扫过厅内另外几位本地家主那敬畏中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眼神,又想起临行前家族长辈关于“玄阳门驻守不可轻易得罪”的叮嘱,尤其是听闻这位新驻守修为强横、性情冷硬,连本地这些地头蛇都被压得服服帖帖,他一个使者,纵然背后有郡城孙家,也不敢真的在此地造次,强行要求什么。
“哼,好大的架子!”孙铭最终只是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发出一声闷响,语气不善地冷哼一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却也没敢再多说什么狠话。
宴席的气氛不免因此冷落尴尬了几分,原本可能存在的、借助驻守威势讨价还价或打探消息的打算,也彻底落了空。
此事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郡城孙家此次来访的具体目的,似乎也因梁云的不配合而未能完全展开,数日后,孙铭便带着些许悻悻然和未达目的的不甘,离开了建平县。
小小的风波很快平息,建平县似乎又回到了之前那种微妙的、由强大武力维系着的平静。梁云依旧深居简出,潜心修炼,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然而,一个月后,这种脆弱的平静被一种逐渐弥漫开来、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无边无际的悲伤所打破。
最初的消息,是从最靠近苍莽山林、名为溪口村的小村庄传来的。一户老实巴交的农家,其不足三岁的幼童,午间在自家院门口抓着泥巴玩耍时,其母不过是转身进屋取碗水的功夫,再出来时,孩子竟已凭空消失!
原地只留下一个小小浅坑和些许凌乱模糊的拖痕,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地下拖走一般。家人发疯般寻遍四周田埂山林,哭喊声撕心裂肺,却一无所获。村里里正组织青壮搜寻一夜,亦是徒劳。
起初,县衙接到报案,只以为是偶发的不幸事件,或是不走运被山中饿极了的猛兽叼了去。派去的衙役查看了现场,也未发现明显的人为痕迹,便只能列为悬案,安抚几句便不了了之。
但紧接着,可怕的噩梦开始无声无息地蔓延。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里,建平县下属的不同乡庄,仿佛被无形的厄运之手接连点中,类似的幼童失踪案频频发生!
失踪的都是不足三岁的稚龄儿童,几乎都是在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之时,或是夜深人静父母熟睡之际,于家中甚至父母身边神秘消失!
现场往往只留下一个浅坑、些许拖痕,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脚印,没有衣物碎片,没有挣扎呼救的迹象,干净得诡异。
短短半月之间,上报县衙的失踪幼童竟达到了骇人听闻的上百人之多!
恐慌如同剧烈传染的瘟疫,迅速在乡野田间蔓延开来。家家户户大白天也紧闭门窗,父母将幼童紧紧拴在身边,不敢让片刻离开视线,夜里更是轮流值守,灯火通明,整个建平县被一层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阴霾所笼罩。
夜里,寒风中甚至常常能隐约听到远处失去孩子的父母那绝望而凄厉的哀嚎哭泣声,闻者无不心酸落泪,兔死狐悲。
县主白舟压力巨大,焦头烂额,多次增派衙役,甚至强行抽调了各世家部分低阶子弟组成联合巡逻队,日夜不间断地在各乡间巡查,布下明岗暗哨,却依旧如同无头苍蝇,找不到任何头绪,仿佛他们的对手是一个无形的、能遁地而走的幽灵,来去无踪。失踪案还在零星发生,挑衅着官府的权威,折磨着百姓的神经。
“仙师……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们的孩子吧!”
“梁仙师!您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求您出手找出那夭杀的贼人啊!”
“仙师大人,给我们这些小民一条活路吧……孩子没了,家就碎了啊……”
这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头。翠微山庄那宁静的氛围被彻底打破。山庄之外,通往山下的石阶前,黑压压地跪了数百人。
他们并非修士,而是来自各个受灾村庄推选出的代表,多是些衣衫褴缕、面容被悲戚与绝望折磨得憔瘁不堪的农夫农妇,其中几人怀中还紧紧抱着失踪孩子留下的小小衣物,哭声悲切嘶哑,令人闻之动容,见之心酸。
他们一遍遍地磕着头,额头沾染了泥土,声声泣血,将最后一丝缈茫的希望,全然寄托在了山上那位虽然冷漠少言、但曾出手吓退恶兽、应是非分明的新任驻守仙师身上。这是绝望之下最后的呐喊。
山庄的寂静被这悲怆而执着的哀求彻底侵入。
静室之内,檀香袅袅。梁云缓缓睁开双眼,深邃的眼眸中一片清明。外面的哭诉声、哀求声、磕头声,清淅地传入他耳中,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沉重的绝望。
梁云眉头微蹙,并非因被打扰,而是因这惨剧本身。他并非铁石心肠,数月来虽不主动理会俗务,但通过系统零星收集的信息和老县令周福那几次谨慎的上报,对县内民生并非一无所知。
如此多的幼童,在短时间内以近乎相同的手法连续失踪,现场痕迹诡异,绝非寻常野兽或普通拍花贼所能为,这背后定然隐藏着不同寻常的东西,极大概率涉及邪修手段或妖物作崇!
这,已经明确触及了他“保一地安宁,凡俗不生大乱”的底线,绝非小事。
梁云并未现身,但一道平静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如同温和而坚定的山风,精准地、清淅地传入山下每一位跪伏着的、近乎绝望的村民耳中:“此事,我已知晓。尔等先回去,严守门户,照看好家中孩童。此事,我会调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和沉静的力量,仿佛一瞬间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部分阴霾。
村民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感激之情,纷纷朝着山庄方向拼命磕头,哽咽着:“多谢仙师!多谢仙师慈悲!” “有仙师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苍天有眼啊……”
他们知道,这位仙师言出必践,既然开口,便真正有了希望。众人又哭又拜了一阵,才在相互搀扶下,怀着一丝劫后馀生般的期盼,一步三回头地缓缓下山离去。
山庄重归寂静,但梁云的心绪已不再平静。孩童凄厉的哭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他重新闭上双眼,神识却瞬间沉入体内,与识海中的修仙ai系统紧密连接。
(系统,调取建平县近半月所有儿童失踪案记录,包括确切时间、精确地点、现场残留痕迹详细描述。)
警告:发现高度疑似目标!目标:马家内核成员马荣,筑基六层修为,主修功法《厚土诀》,擅土系法术,尤其精通地行术。近半月行为异常,深居简出,谢绝一切访客。其名下位于城西黑石岗的私人别院,近期时有微弱隐匿阵法波动及异常血气溢出…]
马家!
梁云猛地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竟然是六大家族之一的马家内核人物!难怪白舟动用那么多人力物力调查也迟迟没有进展,若真是马家内部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为,以其地头蛇的势力和对本地环境的熟悉,想要掩盖痕迹、干扰调查、甚至提供错误线索,并非难事。
但系统给出的也只是基于信息的高概率推测,并非无可辩驳的铁证。马家毕竟是地头蛇,盘根错节,若无确凿证据直接打上门去,不仅难以服众,更可能打草惊蛇,导致对方毁灭证据或狗急跳墙,甚至引发其他世家的兔死狐悲与反弹。
必须暗中调查,拿到无可辩驳的铁证!
梁云心念电转,瞬间有了决断。他壑然起身,走到静室一侧那排略显陈旧的衣柜前。这衣柜里还有几件前任驻守王平留下的寻常衣物。他手指拂过,挑出一件半旧的黑灰色粗布长衫,触感粗糙,迅速换下了自己那身材质非凡、绣有玄阳门标记、显眼无比的月白外门弟子服。
紧接着,他双手抬至胸前,十指翻飞,掐动一个玄奥的易容法诀,体内灵力随之产生微妙而精确的波动,面部骨骼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咔”轻响,肌肉皮肤也随之轻微蠕动、拉伸、变化,皮下气血运行被暂时 alterg。
不过片刻功夫,静室壁上悬挂的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从前那个面容俊朗、气质冷冽、不怒自威的年轻仙师,而是一个面色蜡黄、容貌普通至极、眉眼间甚至带着几分愁苦与病容的青年文士模样,连眼神都变得黯淡浑浊,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周身那强大的灵力波动也被收敛到近乎虚无。
此刻的他,从外表到气息,都已与之前判若两人,即便混入最喧闹的市集人群之中,也绝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位高高在上、威震建平的翠微山庄驻守仙师联系起来。
准备好一切,梁云并未从山庄正门离开,而是悄然推开静室后方一扇不起眼的侧窗,身形如同鬼魅般轻盈掠出,几个起落间便已穿过山庄后院,从后山一处林木最为茂密、人迹罕至的僻静角落悄然下山,身形如同融入阴影的山风,迅速导入山下那条通往县城方向的蜿蜒道路之上,转眼消失不见。
梁云的目标明确——城西黑石岗,马荣的那处私人别院。他要亲自去查探一番,看看那高墙之内,到底隐藏着什么戕害幼童、见不得光的血腥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