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尔库茨克飞往哈尔滨的苏制图-154客机在云层上方颠簸。陆子谦靠窗坐着,腿上盖着毛毯——伤口还在愈合期,医生建议尽量减少活动。舷窗外,西伯利亚的无尽雪原在下方铺展,像是凝固的时间。
费尔南多坐在过道对面,正用俄语与一位苏联贸易官员交谈。这位葡国商人展现了惊人的语言天赋和社交能力,短短几天就与当地官僚建立了联系。他承诺的“贸易渠道”已经开始运作:第一批货物清单已经敲定,中国的轻工业品换苏联的重型机械,利润空间巨大。
“回到哈尔滨后,你需要注册一家正式的进出口公司。”费尔南多趁着官员去洗手间的间隙,转过头对陆子谦说,“名义上做中苏贸易,实际上可以作为我们行动的掩护。”
“你舅舅那边不会有问题?”陆子谦指的是费尔南多在澳门的表哥,那个做水产贸易的商人。
“他已经同意了。事实上,他一直想拓展苏联市场,但苦于没有门路。”费尔南多微笑,“而且,王振华将军通过他的关系打了招呼,算是半官方的支持。”
陆子谦点点头。他的思绪却飘向另一个方向:张麻子,或者说,张明远。父亲从未提过有个弟弟,连母亲也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叔,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飞机开始下降。透过云层,哈尔滨的轮廓逐渐清晰。冰雪覆盖的城市在冬日下午显得肃穆而宁静,但陆子谦知道,这宁静之下藏着未解的谜团。
机场,王振华将军亲自来接机——不是公开场合,而是在贵宾通道。老人穿着便装,但腰杆笔直,目光如鹰。
“事情我听说了。”握手时,王振华低声说,“你们做得很好。北京方面很满意,苏联那边也表示了感谢。但有些事……还需要调查。”
车上,王振华递过来一份文件:“张麻子的真实身份查到了。他确实叫张明远,1942年生,比你父亲小八岁。1964年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专业是精密仪器。1965年失踪——和你父亲同一年。”
“他们兄弟关系如何?”
“根据档案记载,关系很好。张明远毕业后分配到你父亲所在的科研单位,担任助理研究员。”王振华翻开另一页,“但在1965年4月——你父亲失踪前一个月,张明远突然申请调离,去了广州的一家机械厂。同年11月,他从广州失踪,再无音讯。”
陆子谦看着档案上的黑白照片。年轻的张明远戴着眼镜,斯文儒雅,与后来那个满脸麻子、粗犷豪爽的张麻子判若两人。
“他怎么变成‘张麻子’的?”
“不知道。我们查了广州那边的记录,他工作的机械厂在1967年失火,档案全毁。”王振华合上文件,“但有件事很奇怪——1980年,张麻子第一次在哈尔滨露面时,脸上已经有麻子了。医院记录显示,那是天花后遗症,但发病时间应该在童年,而不是三十多岁。”
“他伪装了身份?”
“或者,他根本不是张明远。”王振华眼神深邃,“我们已经提取了张麻子在你店里留下的指纹——他喝茶的杯子,还有工具箱把手上的。正在与张明远留在档案里的指纹对比,结果还没出来。”
车驶入市区,直接开往医大一院。魏老爷子已经从icu转到普通病房,虽然还需要休养,但已经能说话了。
病房里,孙振山正在削苹果。见陆子谦进来,老人露出难得的笑容:“腿怎么样?”
“能走,就是慢点。”陆子谦在床边坐下,“魏叔,感觉好些了吗?”
魏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死不了。倒是你,听说在西伯利亚闹出不小动静。”
陆子谦简要说了贝加尔湖的事。当提到张麻子可能是张明远时,魏父突然坐直了身体:“张明远?我认识他!”
所有人都愣住了。
“1964年,我还在公安局刑侦科。”魏父回忆,“办过一起盗窃案,失窃的是科研单位的实验器材。张明远是报案人之一,我给他做过笔录。当时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干练,逻辑清晰。”
“后来呢?”
“案子没破,那些器材像人间蒸发了。”魏父皱眉,“但张明远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月后,我又在松花江边见过他一次——他在和一个苏联人交谈,两人看起来很熟络。”
陆子谦与王振华对视一眼:“苏联人?长什么样?”
“五十来岁,高个子,鹰钩鼻,左眉有道疤。”魏父肯定地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那年月中国人和苏联人私下接触很敏感,我多看了几眼。后来查了,那人叫科瓦廖夫,是来华访问的苏联专家。”
又是科瓦廖夫。
“他们谈什么您听到了吗?”
“离得远,听不清。但张明远递给科瓦廖夫一个文件袋,科瓦廖夫看了看,点点头,拍了拍张明远的肩膀。”魏父顿了顿,“那样子,不像普通交流,倒像是……交接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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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陷入沉默。窗外的天色渐暗,哈尔滨的冬夜来得早。
王振华打破沉默:“如果张明远早就和科瓦廖夫有联系,那么他后来的失踪,你父亲的失踪,还有时间走廊项目……这一切可能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但目的是什么?”陆子谦问,“如果张明远是‘老k’的人,他为什么这些年要帮我?给我店铺,教我生意,还在关键时刻出现?”
“也许他在利用你。”孙振山冷声道,“老猎人都知道,要捕聪明的猎物,得先取得它的信任。”
陆子谦摇头:“不,如果只是利用,他没必要做那么多。他教我的是真本事——怎么看货、怎么谈价、怎么做人。那些东西,是一个老江湖毕生的经验。”
他想起张麻子的话:“做生意和做人一样,要讲信用,也要留后手。”还有那句:“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费尔南多的手机响了——那是部昂贵的摩托罗拉模拟手机,在1987年还是稀罕物。他走到窗边接听,片刻后回来,神色凝重。
“我在澳门的人查到一些东西。”他说,“张麻子——或者说张明远——1985年去过一次葡萄牙,用化名见了几个科学家。那些人都是研究理论物理的,专攻时空领域。”
“他还在继续时间研究?”
“不仅如此。”费尔南多压低声音,“他还从葡萄牙带回来一批设备,通过澳门转运到了香港。设备清单里,有一台‘高频时间波动监测仪’,和你父亲当年设计的型号很像。”
陆子谦心中一动。他想起在哈尔滨地下室看到的那些仪器,还有贝加尔湖研究站的设备。如果张明远一直在暗中研究时间技术,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王振华的秘书敲门进来,递上一份加急电报。老人看完,脸色变了:“指纹对比结果出来了。张麻子的指纹……与张明远档案中的指纹,有87的相似度。”
“什么意思?”
“专家说,有两种可能:一是同一个人,但指纹因伤病或年龄发生了变化;二是两个人有亲缘关系,比如兄弟或父子。”王振华看着陆子谦,“但张明远是独子,没有兄弟。而你父亲只有他一个弟弟。”
“所以还是同一个人?”孙振山问。
“不一定。”王振华摇头,“还有一种极少见的情况——克隆。”
1987年,克隆技术还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但如果是时间科技呢?如果张明远通过某种方式,复制了自己?
陆子谦感到一阵寒意。他想起在时间夹层看到的那个模糊的第三个人影,还有容器中父亲的身体。如果时间技术可以做到意识转移,那肉体复制也不是不可能。
“我需要回店铺看看。”陆子谦站起身,“张麻子给我留了些东西,可能藏着线索。”
王振华点头:“我派人保护你。另外,关于七个时间节点的稳定工作,北京已经派专家组来了,明天就到。你需要和他们对接。”
离开医院时,天已经全黑。哈尔滨的街道上,冰灯开始亮起,为即将到来的元旦做准备。1988年1月1日,如果没有贝加尔湖的那场爆炸,本该是“老k”组织启动时间网络的时刻。
但现在,时间走廊被封,七件信物被毁,节点需要新的稳定方案。
陆子谦的店铺在中央大街中段。几天没开门,门口积了层薄雪。他掏出钥匙——还是张麻子给的那把,黄铜的,沉甸甸的。
店里一切如旧。货架上摆着各种小商品,账本整齐地放在柜台抽屉里。但陆子谦感觉到某种异样——太整齐了,像是被人仔细整理过。
他走到后堂,打开张麻子平时休息的小房间。床铺叠得方正,桌面一尘不染。但在桌子的右上角,放着一个之前没有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字条。
钥匙很普通,像是某个储物柜的钥匙。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张麻子歪歪扭扭的笔迹:“南岗区邮政局,寄存柜17号。密码:。”
1965年4月27日——父亲失踪的日期。
陆子谦没有犹豫,立即出发。孙振山和陈队长同行,王振华安排的车在后面跟着。
南岗区邮政局已经下班,但值班人员认识陆子谦——他常来这儿寄信取包裹。出示证件和钥匙后,工作人员带他们去了寄存区。
17号柜是个中型铁皮柜。陆子谦输入密码,柜门弹开。
里面不是文件,也不是设备,而是一台老式俄文打字机,还有一卷纸。打字机上放着一张便条,还是张麻子的字迹:
“用这个打字机,打出一句话:‘时间不是线,是网。我们都是网上的节点。’然后等着。”
陆子谦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陈队长检查了打字机:“普通的‘莫斯科牌’打字机,六十年代产品,没什么特别的。”
“按他说的做。”孙振山说,“那老小子虽然神秘,但从没害过你。”
陆子谦装好纸,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不熟练的俄文打字。敲击声在空旷的邮政局里回荡,每个字母都沉重而清晰。
当最后一个句号敲下时,打字机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不是机械故障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发。
紧接着,打字机开始自动运转。没有人碰它,键锤却自己跳动,在纸上打出一行行文字。不是俄文,也不是中文,而是某种代码——数字和字母的混合。
陆子谦紧紧盯着。代码持续了约一分钟,然后停止。最后打出的是一行坐标:北纬458,东经1266——哈尔滨的坐标。还有一行时间:1987年12月31日,23:59。
然后,打字机的滚筒突然弹开,露出一个隐藏的夹层。里面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和一枚徽章。
照片上,年轻的陆明远和张明远并肩站着,背景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主楼。两人都笑着,看起来关系很好。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1964年春。”
徽章则是苏联的“劳动红旗勋章”,背后刻着:“授予张明远同志,为苏中科学合作做出贡献。1964年11月。”
陈队长倒吸一口凉气:“张明远获得过苏联勋章?这要是当年被查出来……”
“所以他必须失踪。”陆子谦明白了,“他不是背叛,是在执行某种秘密任务。中苏合作的时间研究项目,他可能是中方联络人。”
“那他现在在哪里?”
陆子谦看向那台打字机。自动打出的代码中,有一个词重复了三遍:“等待。”
“他在等什么?”
孙振山突然说:“今天是12月30日。他留下的时间是明天晚上23点59分。”
话音未落,邮政局外的街道上,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不止一辆。
陈队长到窗边看了一眼,脸色变了:“是赵建国的人!他们没死?”
陆子谦抓起照片和徽章,快速收起打字机打出的纸:“从后门走!”
他们刚冲出后门,就听到前门被撞开的声音。脚步声、俄语的命令声、还有枪械上膛的金属撞击声。
小巷里,王振华安排的车正在等他们。三人上车,司机猛踩油门,汽车窜入夜色。
后视镜里,几辆黑色轿车紧追不舍。
陆子谦坐在后座,手中紧握着那枚苏联勋章。冰凉的金属在掌心渐渐变暖,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突然明白了打字机代码中那句重复的话:
“等待的不是过去,是未来。节点即将连接,网络即将激活。第七个节点不是地点,是人。”
他看向车窗外的哈尔滨夜景。冰灯流光溢彩,松花江铁桥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剪影。
1987年12月31日,23:59。
那不只是时间。
那是倒计时。
而他,陆子谦,重生者,时间褶皱体,陆明远的儿子——
可能就是那第七个节点。
汽车在街道上飞驰,甩开追踪者,驶向未知的黎明。而哈尔滨的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着这座见证过太多秘密的城市。
雪中,似乎有什么在发光。不是冰灯,不是街灯,而是某种幽蓝的、微弱的光点,像星辰坠落,又像时间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