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内港码头在晨雾中醒来。渔船、货船、客轮混杂停泊,搬运工的号子声与船笛声交织成港口的晨曲。孙振山将快艇系在偏僻的泊位,两人混入上岸的人流。
“先去新马路,那里有我们的人。”孙振山压低草帽帽檐。他换上了码头工人的旧衫,陆子谦则是一身略显宽大的西装,像个小商人——这身行头是周天明文件袋里的应急物品之一。
陆子谦贴身藏着那个防水文件袋。在快艇上,他已粗略浏览过内容,最震惊的发现是:吴国华留下的第三份证据,藏在哈尔滨道里区一栋俄式老建筑的墙体内。而那栋建筑,前世作为上海滩“老克勒”的他曾有所耳闻——1948年,一位白俄珠宝商在那里藏匿过一批珍宝,后来不知所踪。
更蹊跷的是,文件显示那栋建筑现在的产权人,竟然是张麻子。
穿过码头区,澳门狭窄的街道扑面而来。葡式碎石路、繁体字招牌、飘着蛋挞香气的饼店,与香港的繁华不同,这里有种混搭的慵懒。但陆子谦敏锐地察觉到,街角有两个男人在打量上岸的旅客——他们手里拿着照片,正逐一比对。
孙振山拉着他拐进一条巷子,推开一扇写着“南北行”的木门。里面是家中药铺,柜台后坐着个戴老花镜的老先生,正在称药材。
“买二两人参,要长白山的。”孙振山说。
老先生头也不抬:“野生的还是园子的?”
“野生的,最好是六品叶。”
暗号对上。老先生抬眼看了看他们,朝后堂努努嘴:“进去吧,等你们半天了。”
后堂里,阿萍和王小川正焦急等待。见到陆子谦,王小川几乎跳起来:“陆哥!你没事太好了!”
“你们怎么逃出来的?”陆子谦问。
阿萍脸色苍白:“我们在海上遇到水警盘查,差点被扣。幸好船老大机灵,说我们是去澳门探亲的渔民,又塞了钱才放行。但上岸后发现有人跟踪,只好先躲到这里。”
“陈队长呢?”
“他说去引开追兵,让我们在这里等。”阿萍犹豫了一下,“但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他走前给了我这个。”阿萍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是陈队长潦草的字迹:“若我未归,则‘鼹鼠’在高层。证据务必直送北京,勿经任何地方部门。联络人:王振华将军,暗号‘北疆的鹰’。”
陆子谦心头一沉。陈队长这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中药铺老先生走进来,手里端着茶盘:“几位,外面风声紧,郑老板的人、14k的人,还有一帮说普通话的生面孔,都在找你们。我这儿最多能藏一天。”
“老先生怎么称呼?”陆子谦问。
“姓何,街坊都叫我何伯。”老人坐下,“我和孙振山是老交情,当年打越南,我儿子是他带的兵。所以这个忙我得帮。但你们得有个计划,澳门就这么大,藏不住的。”
陆子谦迅速思考。文件袋里的资料显示,第三份证据在哈尔滨,但他们现在困在澳门。郑老板的人肯定在港澳所有出口布控,直飞内地不可能。
“何伯,澳门有没有去苏联的贸易渠道?”他突然问。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联?你要去苏联?”
“不,我要让郑老板以为我要去苏联。”陆子谦眼中闪过精光,“既然他们要抓我,我们就给他们一个错误的目标。”
前世在上海滩,陆子谦最擅长的就是声东击西。他摊开何伯提供的澳门地图,手指点在东北角的关闸:“这里是去内地的陆路口岸,肯定被盯死了。码头和机场也一样。但澳门还有个地方——”
他的手指移到地图西南角:“路环岛,小型渔船码头,常有去香港和珠海的船。更重要的是,那里有苏联的贸易办事处。”
1987年,中苏关系尚未完全正常化,但民间贸易已经萌芽。澳门作为自由港,有一些苏联贸易代表处。
“何伯,您能不能联系上路环岛的船家,安排一条‘明显’要去香港,但‘实际’会转向珠海的船?而且要‘不小心’泄露消息,说船上有重要人物要去苏联。”
孙振山明白了:“调虎离山?但这样你自己不就暴露了?”
“我不上那条船。”陆子谦微笑,“我需要另一条船,一条去海南岛的船。”
“海南?”
“对,然后从海南转道广州,再回哈尔滨。”陆子谦思路清晰,“郑老板的势力在粤港澳很强,但在内地,尤其在东北,魏父和张麻子能提供保护。更重要的是,第三份证据在哈尔滨,我必须亲自去取。”
阿萍担心:“但这太冒险了,万一被识破……”
“所以要演得真实。”陆子谦看向王小川,“小川,你敢不敢当一次‘陆子谦’?”
年轻人一愣,随即挺起胸膛:“陆哥你说,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你扮成我,跟着何伯安排的船去路环岛,然后‘不小心’被郑老板的人‘抓住’。”陆子谦说,“但你身上要带些假线索——我写一份假的未来经济预测,故意透露一些错误信息。郑老板背后的人不是对我这个‘重生者’感兴趣吗?就给他们尝尝假情报的滋味。”
王小川有点紧张,但眼神坚定:“行!我保证演得像!”
“孙叔,您护送小川到路环岛,确保他被‘安全’抓走,然后您就脱身,想办法回哈尔滨汇合。”陆子谦继续安排,“阿萍,你跟我走。你在香港和澳门都有关系,能帮我们安排去海南的船。”
孙振山皱眉:“那你自己的安全呢?”
“何伯,您这药铺后门,是不是通到别的街?”陆子谦问。
老人点头:“通到福隆新街,那边晚上热闹,白天冷清。”
“那够了。”陆子谦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张麻子在哈尔滨店铺的照片,“何伯,您认识澳门做珠宝生意的葡萄牙商人吗?最好是那种……对东北老物件感兴趣的。”
何伯仔细看照片,突然眼睛一亮:“你还真问对人了!有个叫费尔南多的葡国佬,专收中国老珠宝,尤其喜欢东北的琥珀和俄式首饰。他上个月还托我打听,有没有解放前哈尔滨流出来的好东西。”
“那就对了。”陆子谦露出笑容,“阿萍,帮我约这位费尔南多先生,就说我有批哈尔滨的老货要出手,都是1948年前的好东西。”
“陆哥,你真要卖古董?”王小川不解。
“不,我要用古董生意做掩护,正大光明地离开澳门。”陆子谦说,“一个从东北来的古董商,在澳门出手货物后,坐船去海南岛收货——合情合理。”
计划定下,众人分头准备。何伯去联系船家,孙振山带王小川熟悉“角色”,阿萍则去找费尔南多。
陆子谦独自留在后堂,仔细研究文件袋里的资料。除了哈尔滨的藏宝点信息,还有一份让他震惊的名单——疑似“时间褶皱体”的人员名录。上面有十几个名字,来自不同年代,最近的标注是“1986年,广州,疑似1976年唐山意识转移”。
更令人不安的是,名单最后有一行手写注释:“‘老k’可能为1964年转移体之一,原名科瓦廖夫·伊万,苏联物理学家,专攻时空理论。1987年身份不明,疑已渗透至高层。”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老k”不仅掌握着庞大的犯罪网络,还可能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眼光。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对陆子谦如此感兴趣?
下午三点,阿萍带回消息:“费尔南多同意见面,今晚七点,葡京酒店咖啡厅。他说如果货好,价格不是问题,还能帮忙安排去海南的船——他有个表哥在海南做水产出口,经常有货船往来。”
“太好了。”陆子谦说,“但我们没有真正的古董。”
“这个我有办法。”阿萍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锦盒,打开是一枚精美的琥珀胸针,里面封着一只完整的昆虫,“这是我外婆留下的,哈尔滨老货,1945年苏联红军带出来的。本来想留作纪念,但……现在用得上。”
陆子谦郑重接过:“我会加倍补偿你。”
“不用,只要能把郑家扳倒,让吴先生和黎律师瞑目,什么都值。”阿萍眼圈微红。
傍晚六点,孙振山和王小川出发去路环岛。临别时,陆子谦交给王小川一个信封:“里面是假的‘未来预测’,记得要‘宁死不屈’,但最终‘被迫’交出。你的安全最重要,一旦有危险,立刻亮明真实身份——你只是哈尔滨的一个小学徒,他们不会为难你太久。”
“陆哥放心,我机灵着呢!”王小川故作轻松,但手在微微颤抖。
目送他们离开,陆子谦换上何伯准备的深色西装,阿萍也换了身得体的旗袍。两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来做生意的兄妹。
七点整,葡京酒店咖啡厅。费尔南多是个五十多岁的葡国绅士,灰发梳得一丝不苟,会说流利的粤语和普通话。
“陆先生,阿萍小姐,幸会。”他握手有力,目光在陆子谦脸上停留片刻,“听说您有好东西?”
陆子谦递上锦盒。费尔南多打开,用放大镜仔细查看琥珀胸针,良久,深吸一口气:“真品,而且是上品。这种品相的哈尔滨琥珀,现在几乎找不到了。您开价。”
“我不要钱。”陆子谦的话让费尔南多愣住。
“那您要什么?”
“一艘去海南三亚的船,最好是明天出发。另外,我需要您在澳门放出消息,说有个东北古董商在您这儿出手了一批好东西,准备去海南收更多货。”
费尔南多眯起眼睛:“陆先生,您是在躲什么人吧?”
“是。”陆子谦坦然承认,“但我的事不会牵连您,而且我保证,到了海南,我还有更好的东西——不是古董,是生意。”
“什么生意?”
“海南即将建省,成为经济特区。”陆子谦压低声音,“我可以提供内幕信息,哪些地段的房产会升值,哪些行业会最先受益。这些信息,值不值一艘船?”
费尔南多身体前倾:“您怎么知道?”
“我在北京有关系。”陆子谦故意含糊其辞,“信不信由您。但您想想,如果消息准确,您能在海南抢得多少先机?”
商人沉思片刻,终于点头:“船我可以安排,明天中午从路环出发,是我表哥公司的水产运输船,平时没人查。但消息我只能放给特定的人——澳门就这么大,我也不能得罪太多人。”
“足够了。”
交易达成。费尔南多收下琥珀胸针,答应明天安排船。陆子谦和阿萍离开酒店时,注意到咖啡厅角落有个男人一直盯着他们——不是郑老板的人,因为那人的穿着气质更像……干部?
回到中药铺,何伯脸色凝重:“有两个消息。第一,路环岛那边得手了——郑老板的人‘抓’到了‘陆子谦’,现在正押回香港。第二,澳门水警下午突击检查了十几个码头,说是查走私,但明显在找人。”
“小川安全吗?”
“孙振山传回暗号,说一切顺利。”何伯顿了顿,“但还有个坏消息——陈队长失踪了。我托人打听,听说昨晚有人在珠海见到他,但之后就没消息了。”
陆子谦心情沉重。陈队长可能是去追查“鼹鼠”了,也可能是遭遇不测。
深夜,陆子谦无法入眠。他打开文件袋,再次研究那份哈尔滨老建筑的结构图。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藏证据的墙体内,有一个标记,形状很特别——像一朵梅花,但只有四瓣。
前世记忆猛地被触发。1947年冬,上海滩,一位白俄老贵族曾给他看过一枚家传徽章,就是四瓣梅花。老人说,这是“沙俄帝国远东勘探局”的标记,专门标注秘密储藏点。
难道那栋建筑里藏着的,不仅是吴国华的证据,还有更早时期的秘密?
窗外传来教堂钟声,午夜十二点。澳门在夜色中沉睡,而陆子谦知道,明天开始的旅程,将把他带回一切的起点——哈尔滨。
但在那之前,他还要面对最后一个问题:文件袋里夹着一张便条,是周天明的笔迹,只有一句话:
“小心你身边最亲近的人。‘鼹鼠’可能比想象中更近。”
陆子谦的目光扫过后堂——阿萍已经睡下,何伯在楼下守夜。最亲近的人?孙振山?王小川?还是……远在哈尔滨的张麻子、魏父,甚至赵建国?
教堂钟声余音消散,澳门街安静得能听到远处海涛声。而在某个角落,一部老式电话被拿起,拨通了哈尔滨的号码。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
“他明天动身回哈尔滨。按计划,在海南截住他,要活的。”
听筒放下时,墙上日历显示:1987年11月28日。
距离1964年那批货运出的日子,整整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