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共鸣室的幽蓝光芒恒定地流转着,像一颗在研究所废墟深处兀自跳动的心脏。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外部参照,只能依据秦薇数据板上跳动的计时器来判断,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了超过三十个小时。
这三十多个小时,是风暴眼中罕见的宁静,也是决战前最后的喘息。
程野的状态稳定得令人惊喜。那庞大的、温和的秩序能量不仅修复了他身体的严重透支,更在他体内构筑了一层临时的“稳定场”,将那两块残缺碎片造成的能量漏泄和内部冲突压制到了最低。他依然能感觉到那份“不完整”和潜在的脆弱,但至少不再需要每分每秒都用来对抗内部的崩解。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个“共鸣基座”旁。不是坐在上面,而是靠坐在基座冰冷的水晶台阶上,闭着眼睛,似乎在通过皮肤接触和碎片共鸣,更深层地读取、理解陆延舟和沈夜留存在这个空间里的庞杂信息。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眉宇间少了之前的沉重压抑,多了几分明晰和决断。
秦薇则完全沉浸在了数据的海洋里。核心共鸣室的独立数据库向她敞开了一角(更深层的似乎需要更高权限或特定条件),但仅仅是这一角,其信息量就远超她以往接触过的所有守夜人档案总和。关于“门”的能量频谱分析、历史活性波动记录;关于“定序之核”七块碎片的详细特性、共鸣规律、潜在应用模型;关于“秩序基座”的原始设计图(残缺)和“基座意识”的行为逻辑推演;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净界学会”早期活动轨迹和关键人物背景的蛛丝马迹。
她几乎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红,手指在数据板上飞舞,嘴里不时低声念叨着难懂的术语,然后将关键结论言简意赅地汇报给孙启明。
孙启明、赵毅、李锐则利用这段时间,系统性地检查和保养了所有武器装备,规划了多种撤离和应对突发情况的路线。他们还冒险探索了核心共鸣室相连的几个附属功能区域,找到了一个尚能运作的净水循环单元和一个储藏室——里面有一些密封完好的旧时代军用口粮(虽然口味可疑)和备用能源块。补给问题暂时得到了缓解。
而我……我的任务就是“看着”程野。确保他在沉浸信息海洋时,不会因为过度投入而忽略身体的细微警报,也确保他在偶尔起身活动时,不会因为力量恢复而产生的“错觉”而做出超出当前负荷的动作。
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有时递给他水或食物,有时在他眉头微蹙时轻轻碰碰他的手臂。我们交流不多,但一个眼神,一次手指无意的触碰,就能明白彼此的状态。
“找到了。”秦薇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难掩兴奋。她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野也睁开眼,看了过去。
秦薇将数据板上的内容投影到空气中,形成一幅复杂的星图般的三维路径网络。“根据陆延舟留下的数据,结合我入侵的(一小部分)旧时代全球深层地质与能量节点图谱,我推演出了三条相对安全的、前往北极圈‘永冻尖碑’遗址的路径。”
她放大第一条路径:“路线a,传统路线。从西伯利亚荒原北上,穿越已知的几处大型灰域沉寂区。路程最长,但沿途有数个旧时代前哨站遗迹可能提供补给。风险在于,净界学会极有可能在这些关键节点设伏。”
第二条路径:“路线b,海路。从远东港口寻找尚能航行的破冰船,沿近海冰缘线北上。路程较短,但海洋环境变异程度未知,且船舶目标太大,容易暴露。”
她指向第三条,也是最复杂的一条路径:“路线c,陆脊地下通道。这是陆延舟数据中隐藏最深的一条路径。他指出,在‘秩序基座’全球部署初期,曾沿着某些主要地质构造带,秘密修建过用于快速投送和维护的深层地下通道网络。其中一条支线,正好从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古裂谷带)附近经过,蜿蜒向北,最终出口在‘永冻尖碑’西南方向约两百公里处。”
地下通道?还是基座建造者留下的?
“通道状态?”孙启明立刻问出关键。
“未知。”秦薇摇头,“数据只标注了入口坐标和大致走向。通道修建于‘门’的活性爆发前,之后很可能被废弃,甚至部分区段被灰域侵蚀或地质活动破坏。而且,这种级别的秘密通道,很可能有自动防御系统或……其他东西残留。”
“但这条路最隐蔽。”程野开口,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落在第三条路径上,“净界学会未必知道它的存在。而且,如果通道还保留部分功能,我们行进的速度会快很多,也能最大限度避免恶劣的地表环境和空中监视。”
“风险同样最高。”孙启明沉吟,“一旦在地下深处遭遇不可预测的阻断或危险,退无可退。”
“走地面或海面,遭遇净界学会主力的概率超过七成。”秦薇调出一些推算数据,“他们必然在通往尖碑的所有常规路线上布下天罗地网。而根据沈夜遗留信息中对‘大净化’仪式的侧面描述,仪式需要准备时间,但不会太长。我们必须赶在仪式完成前抵达。”
时间,隐蔽性,成功率……这些因素在孙启明脑中飞快权衡。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最终停在程野脸上:“程野,你的意见?如果走地下通道,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应对可能的高强度灰域侵蚀或能量干扰吗?”
程野感受了一下体内被暂时稳定的碎片力量,又看了看周围缓缓流淌的幽蓝能量。“这里的能量场,给了我一个临时的‘缓冲’。只要不是直接遭遇‘门’的投影或者同等级的精神污染,我应该能撑住。而且……”他顿了顿,“如果通道真的是基座建造者留下的,我的碎片共鸣,或许能帮助我们通过某些验证或障碍。”
这增加了选择路线c的筹码。
“投票吧。”孙启明最终道,“老规矩。”
这一次,所有人都选择了路线c——地下通道。高风险,高回报,也是目前情况下,唯一可能避开正面拦截、直插敌人心脏的路径。
方向既定,接下来就是详细的准备。
秦薇开始全力解析陆延舟数据中关于那条地下通道的一切细节:可能的入口机关、通道内的环境维持系统(如果还在运行)、已知的岔路和危险标记。她甚至尝试从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通道内部可能存在的“基座防御机制”类型和应对策略。
孙启明则根据秦薇的发现,开始规划具体的行动方案、装备清单、应急措施。赵毅和李锐负责检查和准备适合地下行动的装备——强光照明、攀爬工具、气体检测仪、额外的电池和能源。
程野继续通过共鸣基座,尝试更深入地“下载”和消化那些关于碎片修复、“引导”秩序力量的方法,以及对抗“基座意识”预设程序的关键信息。这个过程并不轻松,那些高阶的知识和能量模型远超常人理解范畴,直接灌入意识带来的是剧烈的头痛和精神的疲惫。但他坚持着,额角不时渗出冷汗,身体也会因为信息的冲击而微微颤抖。每当这时,我就会坐到他身边,不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或者用手掌轻轻贴着他的后背,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会稍稍放松下来,靠向我,汲取片刻的安宁,然后继续投入那知识的洪流。
在一次短暂的休息间隙,他靠在我肩上,闭着眼睛,忽然低声说:“修复碎片……需要‘原始模板’和完整的第七碎片。但‘原始模板’的激活……需要极大的能量冲击,以及……一个稳定的‘锚点’进行引导。”
他睁开眼,看着我:“沈夜的数据里暗示,那个‘锚点’,最好是……与碎片宿主有深刻生命链接的个体。能量冲击可以由第七碎片与其他六块碎片首次完整共鸣时产生。”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到时候,需要我来做那个‘引导’的‘锚点’?”
“嗯。”他点头,眼神认真,“但很危险。能量冲击会波及到我,也一定会波及到你。那是秩序本源力量的震荡,可能会……伤到你,甚至……”
“我不怕。”我打断他,握住他的手,“只要能帮你,只要能彻底关上那扇破门,冒什么险都行。我们说好了一起。”
他看了我很久,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句低语:“……傻子。”
然后,他凑近,额头抵住我的额头,呼吸相闻。在这个冰冷的、充满科技感与远古能量的空间里,我们像两只依偎取暖的动物,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真实的热度。
“林远,”他忽然叫我。
“嗯?”
“如果……如果最后,一切真的结束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去找个有阳光的地方。不用很大,不用很好。但要能看到天空,而不是这些……冷冰冰的墙和管子。”
我的心脏像被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温暖。“好。”我应道,“还要有窗户,很大的窗户。可以晒到太阳。”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额头更用力地抵着我。
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未来奢侈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此刻,在这个深渊之下的避风港里,我们允许自己短暂地、小心翼翼地做这个梦。
准备工作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秦薇终于成功定位了地下通道在我们这片区域的入口——不在研究所主体建筑内,而是在更深处,靠近那个微型“秩序基座”次级节点的能量汇流区附近。根据图纸,需要穿过几条未在研究所常规地图上标注的维护通道才能抵达。
出发前,我们需要最后一次彻底休整,补充体力。孙启明下令,全员强制休息八小时。
我们回到了之前那个a3休息室,这里相对“有人气”。程野和我挤在一张床铺上,他靠里,我靠外。床很窄,我们必须紧紧挨在一起才能不掉下去。他的后背贴着我的胸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我的手臂环过他的腰,手掌习惯性地贴在他小腹碎片汇聚的位置,感受着那平稳而有力的能量脉动。
赵毅和李锐在门口轮流警戒。孙启明和秦薇也在其他床铺上合衣躺下。
黑暗中,只有通风系统细微的嗡鸣。
程野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但我却有些睡不着。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这段时间的经历:锈蚀峡谷的爆炸、濒死的程野、荒野的跋涉、裂谷的跳跃、沈夜和陆延舟的影像、还有那未知的地下通道和最终的战斗……
“睡不着?”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低声问。他也没睡?
“嗯,有点。”我老实承认。
他翻了个身,在狭窄的空间里变成和我面对面。黑暗中,他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子。“在想什么?”
“想很多……怕前面路太难,怕你……”我没说下去。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我的脸,手指很轻地拂过我的眉毛、眼睛、脸颊。“别怕。”他说,声音低沉而稳定,“最坏的结果,我们都想过了。现在,我们有了更多筹码,有了更清楚的目标。而且……”
他的手指停在我的唇边,顿了顿,然后,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极其轻柔、短暂地碰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浑身一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那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像幻觉。
“……而且,我们在一起。”他低声补充完,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迅速把脸埋进我肩窝,呼吸有些乱,耳根在黑暗中隐隐发烫。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冲上头顶,脸颊烧得厉害。那蜻蜓点水般的一下,比任何激烈的吻都更让我心悸。它太轻,太小心翼翼,却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和决绝的温柔。
我收紧手臂,把他更紧地圈进怀里,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顶。喉咙发堵,半天才挤出一句:“……嗯,在一起。”
无需更多言语。在这个注定短暂却珍贵的宁静夜晚,在这个可能没有明天的世界里,我们交换了最原始也最郑重的承诺。
八小时的休息时间很快过去。
我们整理好行装,带上从储藏室找到的额外补给,再次回到了核心共鸣室。程野最后走到那个“共鸣基座”前,将手按在上面,似乎在告别,也似乎在最后一次确认什么。
幽蓝的光芒温柔地流转,仿佛在回应。
“走吧。”程野转过身,眼神清澈坚定,“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然后……结束这一切。”
秦薇引路,我们进入了研究所深处那条隐蔽的维护通道。通道更加狭窄低矮,布满了粗大的管线和不明用途的接口。空气闷热,带着机油的陈腐味。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面看似普通的合金墙壁。秦薇根据图纸,在墙壁一侧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布满灰尘的机械键盘。她输入了一长串从数据库中解密得来的代码。
墙壁内部传来沉重的齿轮转动声,紧接着,整面墙壁向一侧缓缓滑开,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向下倾斜的通道入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泥土和金属锈蚀味道的气流从下方涌出。
手电光照进去,可以看到通道是粗糙的岩石开凿而成,内壁镶嵌着已经锈蚀剥落的金属轨道和早已熄灭的照明灯。通道斜向下延伸,深不见底。
这里,就是通往北方,通往最终战场的,幽暗而未知的捷径。
孙启明打头,赵毅李锐紧随,然后是秦薇,我和程野断后。
在踏入黑暗前,程野忽然握紧了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我回握他,点了点头。
没有回头路。
我们一前一后,踏入了那条仿佛通向地心,又仿佛通向黎明的,黑暗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