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副局长办公室的走廊并不长,林南东走在前面,步子迈得很稳。
快到门口时,林南东放慢了脚步,压低声音,再次给陈捷提了个醒:
“小陈,谭局长这人,跟我们这些写材料出身的人不一样,他是真正跟着国家领导人跑过一线的督查实干派。”
“他看问题,从来不看你报告写得有多漂亮,理论有多高深,他只看两样东西,你的东西能不能解决实际问题?解决了问题之后,会不会带来新的问题?”
陈捷静静地听着,微微点头。
典型的督查干部思维,结果导向,风险导向。
“而且,”林南东顿了顿,“谭局这个人,对年轻人要求极其严苛,尤其反感那种靠着背景或者一点小聪明就平步青云的火箭干部。”
“你在安宜镇的成绩很亮眼,但在他看来,这可能只是你运气好,或者是市里支持力度大,他对你个人到底有几斤几两,心里肯定是画着一个问号的。”
林南东最后拍了拍陈捷的肩膀,郑重道:
“待会儿进去,他问什么,你答什么,用事实说话,用逻辑拆解,把他当成一个审计组组长来对待,明白吗?”
“明白。”陈捷点头,“谢谢林处提点。”
“好,进去吧。”
“咚咚咚。”
林南东轻轻敲了三下门。
“请进。”门里传来一个沉稳、略带沙哑的男中音。
林南东推开门,和陈捷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办公室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简朴。
一张宽大办公桌,一张待客沙发,一个装满了文件和书籍的铁皮柜。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件半旧深灰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庞清瘦,线条刚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
他就是谭云生。
看到林南东和陈捷进来,谭云生并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文件,目光平静地扫了过来,最后落在了陈捷身上。
“谭局,”林南东脸上挂着笑容,主动介绍道,“这是陈捷,刚从安宜镇回来,写了份关于全面深化改革的调研提纲,想请您给把把关,掌掌舵。”
谭云生这才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主动伸出手:
“陈捷同志,欢迎归队,你在安宜镇的事迹,我听说了,很了不起。”
他的声音很温和,语气也很客气。
但那份温和之下,藏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
“谭局好,您过奖了。”陈捷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谭云生的手,微微躬身,“我只是在基层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很多地方做得还很粗糙,这次回来,正是要向您和局里的各位领导多多学习。”
谭云生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松开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吧,南东,你也坐。”
三人落座,谭云生亲自给他们倒了杯白开水,然后才拿起桌上那份提纲。
他没有急着看内容,而是先用手指掂了掂那几页纸的分量,又看了一眼封面那个略显锋锐的标题。
“《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调研提纲》”谭云生轻声念了一遍,嘴角扬起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题目很大,口气也不小。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陈捷身上,看似随意地问道:
“陈捷同志,你刚回来,对基层情况应该很熟悉,在你看来,咱们现在搞改革,老百姓最关心的是什么?最盼望解决的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家常,实则是一记极其刁钻的下马威。
它直接绕开了提纲里那些高深理论,把问题拉回到了最具体、最琐碎的民生层面。
如果回答的是教育、医疗、养老这些具体问题,虽然不会错,但会显得格局太小,只看到了树木,没看到森林,配不上“总撰稿”的身份。
但如果一上来就谈制度、谈体系,又会显得脱离群众,不接地气。
一旁的林南东,心头微微一紧。
陈捷神色不变,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思了片刻。
这个问题答案,不能从理论中找,只能从他那两年多在安宜镇与无数老百姓打交道的日日夜夜里去提炼。
“报告谭局长,”陈捷抬起头,目光诚恳而清澈,“我在安宜镇待了两年多,跟各种各样的老百姓都打过交道。”
“如果说他们最关心什么,我觉得,不是简单的票子、房子、车子。”
“哦?”谭云生眉毛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他们最关心的,其实是两个字——公平。”
“一个辛辛苦苦种地的农民,他不怕汗流浃背,但他怕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卖不上一个公道价,怕自己辛劳一年的收成,还不如城里人炒一套房赚得多。”
“一个兢兢业业开工厂的小老板,他不怕市场竞争,但他怕自己守法经营,却干不过那些有关系、有门路、能拿到低息贷款和廉价土地的对手。”
“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不怕加班熬夜,但他怕自己奋斗十年,依然买不起一套房,依然无法在城市里扎下根。”
“而有些人,却能凭借父辈的权力和资源,轻松地拥有一切。”
陈捷没有讲任何大道理。
他讲的,全都是最朴素、最真实的人间百态。
“所以,谭局,我认为,老百姓最盼望的,不是政府给他们多少补贴,发多少福利,而是希望政府能为他们创造一个权利公平、机会公平、规则公平的社会环境。”
“他们希望,自己的努力能够得到应有的回报,自己的尊严能够得到起码的尊重,自己的未来能够拥有一个可预期的、向上的通道。”
“而我们这次全面深化gg,要解决的,正是这些不公平背后的制度性梗阻。”
林南东看着陈捷,眼中满是赞许。
回答得很漂亮。
它既没有陷入具体事务的窠臼,又没有脱离群众感受,而是从最普遍的民生诉求中,精准地提炼出了改革的重要目标——促进社会公平正义。
这一下,就把整个改革的立意,从经济层面,拔高到了政治和社会层面。
谭云生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波澜。
他脾气确实不好,但遇到有真材实料的人,会收敛脾气。
他没有评价陈捷的回答,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了那份提纲上。
这一次,他看得极慢,极细。
手中的红笔,不时在稿纸上划过。
但落下的,却不是删改的横线,而是一个个或轻或重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