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嘴还是这么甜。”林南东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喝了不少?”
“一点点,主要是陪周书记。”陈捷坐下,姿态放松,却又不失恭敬,“知道二位老师在加班,我这心里不踏实,过来听听教诲。”
“教诲谈不上,正好,我们也在复盘。”郑学斌是个急性子,直接把手中的报表推到陈捷面前,“小陈,你这次搞的这个产业升级,从经济学角度看,是一次非常经典的‘逆周期调节’。”
“但我有个疑问,在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你是怎么笃定,那些外资企业一定会买账?毕竟那时候,连华尔街都在唱衰制造业。”
陈捷看了一眼报表,那是他几个月前熬夜做出来的模型,此刻被郑学斌画满了红圈和批注。
“郑局,其实我当时并不笃定。”陈捷实话实说,“经济学讲究理性人假设,但在危机面前,人往往是非理性的,恐慌是最大的传染病。”
“所以,我赌的不是他们的理性,而是他们的恐惧。”
“恐惧?”郑学斌愣了一下。
“对。”陈捷略微沉思,让脑子清醒一点,才道,“日本地震让他们看到了单一供应链的脆弱,这种恐惧压倒了对成本的计较。
“我给他们提供的,不仅仅是土地和税收优惠,而是一个安全屋,在那个时间节点,安全感比利润率更值钱。”
郑学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全溢价这个切入点找得准,你这是把心理学用到招商引资里了。”
“这只是其一。”一旁林南东指了指那本手册,“小陈,你这套打法,把危机应对变成傻瓜式操作,让一个村支书、一个车间主任都知道在什么时间点该干什么,这不容易,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制度设计再好,落实不下去也是废纸。
安宜镇这次之所以能成,关键在于那惊人的执行力。
陈捷沉默了片刻。
他不能只谈技术,必须谈政治。
但又不能空谈政治,必须结合实际。
“林处,郑局。”陈捷认真道,“其实,无论是经济模型,还是操作手册,都只是‘术’。安宜这次能挺过来,甚至化危为机,根本原因不在于我有多聪明,也不在于方案有多完美。”
“哦?”林南东眼神一动,“那在于什么?”
“党的绝对领导!”陈捷直接开口。
房间里安静了一下。
郑学斌推了推眼镜,似乎在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
林南东则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捷,示意他继续。
“西方经济学里,政府、企业、银行、社会组织,是博弈关系,是契约关系。”陈捷道,“但在我们这里,在危机时刻,这些关系可以被迅速重构。”
“就像这次,银行为什么要听我们的,不抽贷反而放贷?”
“仅仅是因为那个互助基金的设计吗?不完全是,是因为镇党委马书记把银行行长们叫到了一起,拍了桌子,讲了政治。”
“企业为什么要配合我们搞产业升级,甚至愿意牺牲短期利益?”
“是因为党组织帮他们稳住了局势,政府又给他们提供了未来愿景。”
“那本傻瓜手册之所以管用,不是因为写得好,而是因为有一套严密的组织体系在支撑。我一个指令下去,通过党政办,传到社区,传到村小组,那是如臂使指。”
“换个地方,换个体制,我就是写出花儿来,银行会跟我讲风控,企业会跟我讲人权,村民会跟我讲自由,等到大家吵完了,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安宜经验的核心,不是什么金融创新,也不是什么管理技巧,而是我们毫不动摇地坚持了党的绝对领导,并把这种政治优势,成功转化为了治理效能。”
“我们用组织力,对冲了市场的不确定性。”
“用组织力对冲市场不确定性!”林南东喃喃自语,脸上露出欣赏,“小陈,你这番话,算是说到根子上了!”
“我和郑局长这两天一直在讨论,安宜案例到底有没有普适性?如果是靠你一个人的天才,那是不可复制的,但如果是靠这套组织体系,那就是可推广的!”
郑学斌也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纯粹的市场经济逻辑下,安宜镇这次逆袭是不成立的。
只有引入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引入“党管一切”这个最大变量,一切才解释得通。
“小陈,你这脑子,不做理论研究真是可惜了。”郑学斌感叹道。
“郑局,我在基层也是在做研究,只不过我的实验室是这片土地。”陈捷谦逊地笑道。
“行了,大道理讲通了,剩下就是填肉。”林南东心情大好,指了指那两包茶叶,“泡上,今晚咱们熬个通宵,把这份报告骨架搭起来!”
这一夜,安宜镇招待所的三楼会议室灯火通明。
没有觥筹交错,没有丝竹乱耳。
只有五个男人,在一片茶香中,为一个国家基层治理探索新的注脚。
陈捷也非常自然地融入了讨论。
他时而补充一个基层的鲜活案例,时而对郑学斌的理论模型提出修正意见。
在这一刻,他既是安宜镇的镇长,也是中政研的研究员。
这种角色的自由切换,以及在理论与实践之间游刃有余的从容,让林南东和郑学斌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惊。
天快亮的时候,报告初稿终于成型。
林南东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份报告递上去,周主任那里,应该能交差了。”
他转头看向陈捷,眼神意味深长:
“小陈,安宜这个舞台,对你来说,可能很快就要嫌小了。”
陈捷正在收拾桌上的东西,闻言手微微一顿,笑道:
“林处,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安宜镇的戏才刚开场,我还想多唱几出呢。”
林南东笑了笑,没再多说。
有些事,不用说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