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着就要临近新年的时辰了,往常这个时候,都是戏班子上台唱念做打,把场子炒的热热闹闹直到新年,但今日却完全不同,丝竹暂歇,舞姬退下,殿中央原本用于献乐的空地,被匆匆布置成了一处怪异的法坛。
几张披着明黄绸缎的条案拼凑而成,上面摆着香炉、烛台、铜铃、木剑,还有几叠画满扭曲符咒的黄表纸。烛火在法坛周围特意添置的灯盏映照下,将那些物件的影子拉长、扭曲,投映在高高的殿柱和藻井上,如同群魔乱舞。
白莲教教主、被康熙特赐“大清国师”尊号的刘通海,此刻便立于这简陋法坛之后。他身披一件颇为刺眼的、绣着水火八卦与莲花图案的杏黄色法衣,头戴五岳冠,面皮白净,三缕长须,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手持一柄桃木剑,剑尖挑起一张黄符,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忽高忽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殿内回荡。随着他的诵念,他脚下踏着看似复杂实则凌乱的步罡,身形转动,法衣飘拂,时而剑指虚空,时而以指蘸取案上清水弹洒,偶尔还猛地一跺脚,震得那临时拼凑的法案微微发颤。
随着他的做法,法坛周围不时有白雾腾起,一片仙域景象,殿内王公大臣们,依照礼仪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殿中这前所未有的“祈福”场面。许多人脸上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眼神却游移不定,或低头研究自己酒杯的花纹,或假装与邻座轻声交谈,更多的则是面露尴尬,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鄙夷与不安。
只有庄亲王博果铎等人还是满脸的笑容,将白莲教这巫蛊傩戏般的“法事”,安排进这大清的礼仪盛典里头,他们这些主张和白莲教合作的人,也能借此向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派表明皇帝的态度和倾向,由此壮大自身的势力。
御座上的康熙皇帝,此刻那病态的亢奋似乎达到了顶点。他身体微微前倾,苍白面上那层红晕更显,双眼紧紧追随着刘通海的一举一动,嘴角咧开,露出毫不掩饰的、近乎孩童看杂耍般的欢喜笑容,当刘通海猛地将桃木剑刺向一张燃烧的黄符,符纸化作一团青烟飞散时,康熙竟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御座的扶手,脱口赞道:“好!国师好神通!”
皇帝这一声喝彩,如同一个信号。殿内侍立的太监首领立刻尖着嗓子跟着喊:“皇上圣明!国师神通广大,佑我大清!”
紧接着,便是博果铎等人领头,一些善于察言观色、或是早已依附白莲教势力的官员,也纷纷扯开嗓子,或真心或假意地叫起好来,连带着群臣也跟着一起喊了起来,一时间,“国师法力无边”、“天佑大清”、“皇上洪福”之类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与刘通海那愈发高亢的诵经声、铜铃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将这庄严肃穆的皇极殿,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道场。
纳兰明珠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面沉如水,他看着刘通海那跳梁小丑般的表演,看着皇帝那异常兴奋、已然失却帝王威仪的模样,听着周遭那些尴尬又不得不附和的喧嚷,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连殿内那过于暖热的空气都变得令人作呕。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身旁的席位上,有人悄无声息地挪近了些,纳兰明珠扭头一看,却是索额图,此刻他脸上也带着与其他大臣无异的、观看“法事”的专注表情,嘴唇却几乎未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细微声音,带着一丝惯有的、玩世不恭的讥诮笑意,说道:“纳兰中堂,听听百官呼声!啧啧啧,如今这天下的局势,内忧外患,窟窿比补丁多,若是皇上真有洪福祖佑、若是那刘国师真有大神通才好!这局面啊,只有神仙下凡才能拾掇起来!”
纳兰明珠心中正烦恶,闻言却是一愣,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转头看向索额图:“索中堂这番话……难道除了以前那些旧患,又添了什么新的窟窿?”
索额图反倒显得有些讶异,随即又无奈的笑了笑:“纳兰中堂这段时间一颗心全系在贵公子的黑龙江将军府上,为他筹粮筹饷,保驾护航,对旁的事,未免有些漠不关心了,出了塌天的大事都不清楚。”
纳兰明珠一愣,身子微微坐直,索额图朝着群臣扫了一眼,问道:“纳兰中堂,今夜除夕宫宴,你可曾留意有哪些本该来的没来吗?”
“安王爷没来……”纳兰明珠当即回答道:“我刚刚就觉得奇怪,安王爷长期不是在丰台大营就是在天津,除非皇上有诏极少回京,,但此番宫宴,安王爷这位诸王首班应该是要来的,不知为何不在……”
纳兰明珠顿了顿,环视一圈周围,继续说道:“除了安王爷,喀尔喀的好几个王公和贝子也不在……唔,西藏的达赖和班禅大喇嘛也没来……”
纳兰明珠猛的一愣,立马反应过来,面色一沉,冲索额图急切的询问道:“是不是蒙古出事了?”
“是出事了,刚刚和你说了,塌天的事!”索额图郑重的点了点头,语气都严肃不少:“今日来的急报,你可知达赖和班禅这两个黄教大喇嘛没来京师是跑去哪里了吗?他们去了伊犁,固勒扎城!”
“伊犁……固勒扎城……准噶尔部!”纳兰明珠瞳孔微缩,大清对蒙古诸部的动向一贯十分关注,他为大清国相,自然知道固勒扎城便是准噶尔部噶尔丹的牙庭所在,准噶尔部自从攻占叶尔羌地区之后,西域的手工业和农耕地区几乎全部被其握在掌中,已经开始向一个国家发展的趋势,清廷很早就已经将其视为蒙古诸部中的第一大敌。
黄教在蒙古诸部之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这也是清廷如此重视黄教、想方设法控制西藏的原因,如果达赖和班禅大喇嘛带着黄教势力投奔准噶尔,对于以“满蒙一体”为国策的大清来说,真就如同“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