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板,您细致瞅瞅咱怎科子(男孩子),看这模样,这戳个儿,将来指定是您喜福成的顶门大梁
您家大业大的,不至于连点辛苦钱都不给我们跑腿的(江湖人自称)吧?”
“嚯,那你们弟兄可辛苦的离了谱了,唱戏得看嗓子,光模样鲜亮有什么用啊?我们又不是相公堂子。(男妓馆)”
“看在同道的份儿上,十八块银洋不砸桨(落价),百顺胡同松竹馆出二十银洋我都没卖,就是瞅着孩子可怜,想着给找个正经的出路……”
“别介,我们班子凭能耐赚个辛苦钱,不敢跟高来高去的攀交情,十块,行就行,不行~您请便!”
“定了!”
“啊?什么?这……这……这怎么就定了?”
“看在同道的份上,饶您十块大洋……”
“那……那跟师爷去拿钱吧……”
昏暗的宅院里,精神斗擞的半百老头,瞪着略有些茫然的双眼,看着床榻昏迷不醒的孩子,怔怔出神。
“光绪爷驾崩,老佛爷也……这日子……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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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味、酸味、臭味,相互交织着,好象一块包裹着中药渣的抹布,团放了好几天,又塞进了腌渍咸菜疙瘩的罐子里发酵。
若要陈秋来形容的话,应该再没有比腐朽二字更能概括这种味道的了……
睁开沉重的双眼,一根灰白杂间的辫子,滴溜溜的耷拉在眼前。
辫子很整齐,每一根发丝都规规矩矩的,好象有什么框把它框住似的。
看得出,发辫主人是很爱惜他的辫子的。
颜色灰白,但很油亮,还泛着榆树油的气息,唯发梢有些干枯,发辫主人应该也为此懊恼,曾用手大力的碾搓过,微微有些打卷。
“辫……辫子……”
干哑的嗓音,似疑似叹,惊动了床边的老头。
那老头扭回头来,一脸令人直起鸡皮疙瘩的笑容。
陈秋从没想过,一个样貌尚算端正的老头竟能触发他内心的恐怖谷效应,令他倍感不安。
“哟,伙计!醒了?”
那老头笑着说道,声音滑腻腻的感觉,象是把香油和糖豁愣豁愣,硬生生的往嗓子眼里灌一般。
“醒了就赶紧的起来喝点水,把药吃了,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们喜福成的人了~”
陌生的面孔,扭捏的语气,脑袋好似被车轮反复碾过的陈秋,痛苦的皱着眉头。
“哪啊?”
“您问这是哪?”
陈秋苦着脸点了点头。
只见老头挺起干瘦的胸脯,仰着头,略带三分矜持与骄傲。
“梨园班社——喜福成!!!”
“班主回来了!班主回来了!”
一声吆喝,惊醒了这间位于胡同深处的院落,一群半大点的小豆丁,一边起着哄,一边在这前后两进的大杂院里雀跃奔跑。
门口,听到这般动静,一脸愁容的关金发稍稍缓和,但转瞬便又板起严厉的面孔,推门大步闯了进去。
“吵吵什么呢?功都练完了?戏都学会了?看你们一群小兔崽子,一天天的就知道疯,师爷呢!还不管教?”
“嗻!”
梳着灰白色长辫的师爷,笑么呵呵的应承了一声,抄起支在一边的竹鞭,一步步缓缓走向面露恐色的小豆丁们。
‘啪!’
一鞭子甩在墙皮上,鞭出一道黑印,吓得小豆丁们一个哆嗦。
“打祖师爷率领四大徽班进京一直到今儿个,已经百二十年了,咱们京剧,再没有比今儿个更红火的时候了!
你们啊!是赶上了!”
关金发插着腰激昂的喊着,一旁是鞭挞声与孩子们惊惧的哭声。
“这么好的条件,你们还不好好学戏,唱戏!你们对得起祖宗么?对得起师长么?对得起自己个儿么?”
关金发迈着方步,四下雄顾着,活脱一只巡视自己地盘的狮子,望着一张张恭顺的面孔,满意的点着头。
“师爷!劳您盯着这群小兔崽子们,一会儿都给我加半个时辰的腿,练不完的,今儿晚上就别吃饭了!”
“您瞧好吧!”
师爷应承了一声,随即挥舞着竹鞭,继续鞭挞起来。关金发见此,对两旁看功的伙计招呼一声,背着手,向着后院的东厢房走去。
冬天日短,外加天气不好,房间不仅阴暗,还有一股怎么也化不去的潮意。
陈秋裹着被自己体温烘干了的被子,蜷着身子,抱着膝,依偎在墙角,默默的发着愣。
门轴转动,发出令人心焦的声响,晦暗的夕阳,送进一道高大的人影。
“醒啦?”
惊醒的陈秋下意识一个哆嗦,紧了紧被子的被角。
这是他周身上下唯一可以用来遮羞的物件了!
须臾的夕阳再次被阻在了门外,陈秋微微抬眼,一个身量一米七上下,短发浓须的半百爷们儿走了过来。
之所以称其为爷们,便是因为他年岁着实不大好形容。
说年轻,比起后世那些保养有道的中年人是比不上的。
但要说老,却更是玩笑。
虽然头发有白丝,但身子很是硬朗,眸子中透的那股子精气神,比后世的那些个年轻人还要斗擞的多。
行走间都带着那么一股子劲道,看着很是有范儿。
精神斗擞,样貌端庄,按说应该很招人亲近,但在陈秋眼中,身上那套还算光鲜的马褂罩着粗布棉衣的打扮,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他妈是给我干哪儿来了……没完没了了么……
“呵呵,小子!知道京戏么?”
听到问话,陈秋微微一顿,木纳的点了点头。
眼见面前这不大丁点的孩子,不哭不闹,眉眼间还透着那抹子老成与懵懂的劲儿,关金发的内心也着实有些称奇。
“不错,知道就成,省了爷们儿的口舌了。
告儿你,听好喽!
咱们这儿啊,叫喜福成,正儿八经的京戏班社,想当年啊,那是给光绪爷和老佛爷唱过戏的……”
关金发矜持的说着,眼中有光,好象自家班社比别家班社要高那么一头似的。
当然,关金发的话是只说了一半的,要是真那么值得称道的话,何必抱着祖宗不撒手呢?
越是死死揪着光辉历史不放的,越是现在拿不出手,因为那就是根救命稻草,没了他,连直起腰的底气都没有。
不过此时的陈秋根本无力思考这些,他更关注的是那高拱着手,用最骄傲,最自矜的声音请出来的称呼——光绪。
还爷……
“那……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申时了吧!打你来了睡了有一天了!
今儿是你头天来,容你一天,但打明儿起,你就得跟着一块练功学戏!”
关金发看着模样周正可爱的陈秋,虎着脸,半是认真,半是吓唬道。
“我看你小子也不是不懂好的人,我丑话就说头里头,我喜福成不养闲人,你是我八块银洋买来的,要是你不好好学戏,我就再把你卖了当花子去!”
这几日的经历,比陈秋大半辈子的经历还要怪诞离奇,此时的他情绪几度大起大落,已是精疲力尽,麻木的脑子一片混沌,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只是机械的点了点头,有些干哑的嗓子中挤出了简单而沉重的三个字。
“知道了……”
夜上三更,漆黑而寒冷,窸窸窣窣的声音压抑着,矮小的身影气息凌乱,裹着被子,摸索着,寻着大门方向跟跄而去。
行过宽阔的中堂,泛黄的同光十三绝画象有些霉斑,腐朽的注视着,厚重的木质戏台掀起立在墙角,一条条练腿功的绑绳自房梁垂下,好似一具具枷,夜色笼罩,苍白而阴森。
摸过充满汗臭与脚臭的通铺宿舍,住的是白日里学戏的学徒们,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五六岁而已,一个个沉沉的酣睡着,有些孩子眼角还泛着泪痕。
让过把子架,架子上摆的全是平日里练戏手拿把攥的物件,刀枪剑戟不一而足,不算精致,但形制不差,把柄处黑黝黝的,有些甚至已然泛起包浆。
沿着破败的抄手游廊,穿过垮塌了半拉的垂花门,两侧架着绳子,挂着孩子们的换洗衣服。
衣服已结冰,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尿骚味,也不知是哪个学徒没管住阀门。
紧了紧身上唯一一件被子,绕过摆放行头盔头的倒座房,来到外大门。
咬着牙垫着脚尖,颤斗着将门栓取下,吃着劲儿缓缓拉开……
门外墙角里,一个衣衫褴缕的乞丐,光着满是冻疮的脚,半拉卷席裹着,直挺挺的在柴堆上,身上复着的,是未化开的残雪……
矮小的身影一颤,沉默着,伫立着,如墨色化入了深沉的夜,没有一丝声响。
更深露重,寒意森然,略显厚重的大门缓缓闭合,那道裹着被子的矮小身影,蹒跚的走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摆放行头盔头的倒座房中,关金发悄无声息的走了出来,脸色隐藏在漆黑的夜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丑末寅初,雄鸡司晨。
‘哐哐哐!’
“起床!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