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旭,别冲动!这不是我们能掺和的!”陈黑仔一把抓住杨旭手臂,试图劝阻。
杨旭只是平静推开手,并未停下脚步。
陈师爷抬手按住了陈黑仔肩膀。
“让他去。”
“这是一次机会,他也需要这种机会。”
陈师爷表面平淡无波,但内心早已涌现紧张、忧虑的情绪。
致公堂是荣是辱,全凭杨旭一念之间。
嘈杂的会馆,也因为这个突兀站起的年轻人,出现了片刻的诡异宁静。
窃窃私语声随之而起。
“这后生是谁家的?好大的胆子。”
“没见过,面生得很,致公堂那边的人吧?”
“毛都没长齐,也敢在这种场合出风头,他以为他是谁?”
“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这是他们乡下祠堂开会吗?”
台上的几位侨领也面露不悦,其中一人已准备起身呵斥。
“且慢。”司徒堂开口,视线落在杨旭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你们看这后生,步履沉稳,眼神清正,面相儒雅且带着股韧劲,不象是哗众取宠之人。”
“无妨,给后生一个机会,未来终究是他们的舞台。”
他发了话,其馀人便不再作声。
角落里,那位始终闭目养神的黄三爷,听到私语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杨旭走到台前,不卑不亢,先是对着主席台上的众人郑重抱拳。
“晚辈致公堂杨旭,拜见司徒公,拜见各位叔父大佬。”
得到司徒堂的颔首许可后,杨旭这才转身,从旁边拿起另一支麦克风。
“陈会长方才所言,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怕钱打了水漂,怕白人找麻烦,怕倾家荡产。这些怕,我杨旭也有。”
台下不少人有些许错愕。
都以为杨旭是来驳斥陈万钦,没想到刚开口,竟是先认同了对方?
连陈万钦本人也挑了挑眉,有些意外望向他。
“但是。”
杨旭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正因为怕,我们才要搞清楚,何为怕的根本,何为不怕的根本。”
“陈会长担心钱被层层盘剥,这是老成谋国之言,也是我们过去吃过的亏。”
“那我们就要想办法,不让这亏再吃一次。”
“古人云‘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光有善心不够,光有规矩也不行,得有执行规矩的法子。”
“我提议成立‘侨汇监理会’,由司徒公、各大会馆、总堂叔父,共同派出代表,联合监管账户。”
“只要汇去唐山的大额款项,需在《旧金山时报》头版公示,让全美利坚的华人都看着。”
“让想伸手的人,无处下手!”杨旭看向陈万钦。
“陈会长,这法子,可能杜绝您所说的‘效力之虑’?”
陈万钦张了张嘴,一时无法反驳这个方案,只能沉声道:
“想法虽好,但操作起来,千头万绪,谈何容易!”
杨旭接话:“事在人为,总好过因畏惧困难,就束手待毙!”
这时,台下另一个声音响起,是个小商会的代表:
“说得轻巧!我们这么大张旗鼓捐钱,联邦调查局找上门怎么办?白人借此加剧排华怎么办?”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附和。
杨旭看向那人,忽然问了句:“这位老板,请问是默默无闻的华人容易欺负,还是为世界反法西斯事业做出贡献、被舆论关注的华人群体容易欺负?”
不等对方回答,杨旭朗声:“我们捐款,就要大张旗鼓!要让全美国的报纸都知道,旧金山的华人,在为什么样的事业出力!”
“我们要让政客和民众看到,我们不是来抢工作的‘黄祸’,我们是一群有血性、有担当的种族!”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畏惧换不来尊重,只有展现出力量和价值,才能赢得生存!”
陈万钦似乎找到反击点,拍拍麦克风,恢复了几分从容:
“杨先生高论,令人钦佩。但归根到底,钱从哪里来?你说得天花乱坠,若我们耗尽积蓄,未来如何?”
杨旭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旋即脸上露出一丝看似谦逊,实则尽在掌握的微笑。
“陈先生问到了根本,这正是我想跟大家算的一笔帐。”
“我们华人在这里,最大本钱是什么?是那点辛苦攒下的美元?”
“不是!”
“我们最大本钱,是遍布全美的人力网络,是吃苦耐劳的信誉,是彼此相连的乡谊!”
“我提议募捐不搞强摊,我们搞‘专项基金,循环造血’。”
杨旭运用了商学院学到的知识。
“我们同步成立‘抗战基金会’,这笔钱,一部分直接购买物资送回国内。”
“另一部分作为本金,由监理会操作,投资于那些物资工厂的债券,或投资华人自己产业!”
“这样,捐款不仅在救国,还在钱生钱!产生的利润,继续投入抗战和支持华人社区!”
“我们是在用商业手段,创建可持续的支持体系!”
陈万钦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杨旭会从这个角度破局。
他下意识顺着这个思路去想其中的风险和可行性,喃喃道:“这……投资有风险,万一亏了……”
杨旭目光如炬,反驳道:“陈会长,做生意有风险,难道躺着就能把钱赚了?”
“救国,本就是风险最高,回报同时是最大的投资!”
“你投资的是民族的生死存亡,是子孙后代能否挺直腰杆做人的未来!”
“这笔帐,不能只算美元得失,要算一算,一个亡了国的民族,其商誉和未来,价值几何?”
“国若没了,你的钱能保得住?你的子孙,能抬得起头?”
“除非你改国籍。”
最后这句话,如惊雷,劈在陈万钦心头,也震动了全场。
他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杨旭不仅用商业逻辑说服他,更用“亡国后的民族价值”,击碎了他赖以立论的“务实”基础。
香堂内,陷入了长久寂静。
所有人都被杨旭这番环环相扣、既讲情怀又讲逻辑的发言所震撼。
司徒堂望向那个卓然而立的年轻人,眼中闪过极深的赞赏。
黄老爷子更是微微颔首后,罕见鼓起了掌。
紧随其后的,不是更多掌声,而是嗡嗡私语。
“黄……黄三爷?”
“我没看错吧?老人家竟然亲自下场?”
“他不是早就不问江湖事,在后院养鸟了吗?”
“这后生什么来头?能让三爷为他站台?这可比司徒公点头的分量还重啊!”
在洪门,司徒堂是面子,是旗帜,是扬在海面上的巨舰。
而黄三爷,却是那水面下沉静而庞大的洋流,决定着航船的真正去向。
他这一鼓掌,不是赞同,是定调。
杨旭也没料到,自己这番商业逻辑,竟能引得这位传奇人物的认可。
这份肯定,远超预期。
他迅速转身,朝着角落里的黄三爷,郑重抱拳,深深作揖。
这一拜,是敬其人,亦是谢其遇。
黄三爷想要起身,旁边的贴身保镖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无碍,而后拄着拐杖,步履虽缓,却异常坚定地朝主席台走去。
杨旭也立即从台前快步迎下台阶,来到黄三爷身侧,伸出手臂,稳稳托住了老人的另一边。
其馀大佬见状,也纷纷从座位上站起,不约而同围拢过来,形成众星捧月的态势。
黄三爷走向麦克风。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老人家嗓音不高,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压下了全场嘈杂。
“我等老矣,脑子里还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想着怎么守住家业,怎么抱团取暖。”
“这位后生所说,是开新源,是造血,是用白人的法子,赚他们的钱,来壮我们自己的根。”
“老朽听了半天,就这个法子,有章法,有远见,能成事。”
这番话说完,黄三爷转向陈万钦,后者早已没了先前的从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黄三爷没有再看他,而是转向司徒堂,最后用不容置喙的口吻,为这场争论画上了句号。
“就照这后生说的办。”
言毕,转身便要下台。
主席台上的众人,如同听到圣旨,齐齐躬身。
杨旭连忙再次上前搀扶。
“阿旭,后台叙话。”
随即,黄三爷抬眼扫过司徒堂和其他几位侨领大佬。
“你们也一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