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箭翎擦着石砚的左耳掠过,他闻到了铁锈和死亡的味道。
几缕发丝应声而断,“夺”地钉在前方一棵老松上,箭尾的白羽嗡嗡颤斗。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封死了上方和左右的空间。
“低头!”
沙哑的吼声在身侧炸开,刀光劈飞了三支追魂箭。
火星溅在石砚脸上,烫得他眼皮一跳。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整个身体伏在狂奔的马背上。
胯下的枣红马肌肉在颤斗,口鼻喷出的白沫已成粉红色,每一次马蹄踏地,都伴随着痛苦的嘶鸣。
石砚不敢停。
追兵越来越近,杀气如同密织的蛛网,从后方笼罩而来。
数千玄甲在朝阳下,反射着森冷的光,马蹄声汇成雷鸣,震得周边山峰微微颤动。
怀中有东西在发烫。
赤龙血玺。
三天前那个王府抄家之夜,后院假山旁,王妃在剑刃临头的最后一刻,将它塞进他怀里。
“石砚……”王妃的声音嘶哑,眼神复杂得让少年看不懂。
有哀求,有愧疚,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顺着东侧角门走,山竹他们在那儿等你。替寰儿……引开他们。”
就这一句话。
十年替身生涯,打骂受辱,顶过遭罪,都不算个事。
可最后换来的,竟是这轻飘飘的一句“引开他们”。
石砚记得当时心如止水。
他呆呆地看着王妃转身离去,消失在火光冲天的内院里。
半个时辰前,真正的世子虞寰,从王府地下的密道匆匆逃走。
石砚躲在假山后亲眼看见,王妃把一个小包裹塞进虞寰怀里,语气哀伤又严厉:
“记住,出城之后,你就是石砚,永远不要再回京城!”
虞寰脸色惨白如纸,连滚带爬地钻进密道。
那一刻,石砚明白了。
自己这张脸,这条命,从始至终只是一件工具。用的时候拿出来顶罪,不用的时候就扔在角落。
最后关头,抛出诱饵吸引猎犬,用血肉之躯争取真主子逃亡,这就是替身的使命。
“小孽种,还跑?!”
狞笑声从身后追来,打断了他的回忆。
就是这个李花,禁军副统领,三天前亲手砸碎了“国之柱石”金匾,把虞王爷押上刑场的那个人。
箭雨又至。
这一次,石砚听出了箭矢破空的声音,更加锋锐而尖利,是禁军特制的破甲箭。
“护住世子!”
身旁传来怒吼,仅剩的三十馀名死士中,有两人猛地勒马回身,举起早已破损不堪的盾牌。
噗!噗!
盾牌像纸糊般被洞穿。
箭矢馀势不减,一支钉进左边骑士的胸膛,另一支,射穿了右边骑士的喉咙。
两人同时坠马,尸体在石砚眼角馀光中翻滚,扬起一片尘土。
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腥咸。
石砚下意识抬手去擦,却摸到了更多温热的液体。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臂,被流箭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手腕往下淌,滴在马鞍上。
“山爷!”他嘶声喊道,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支离破碎。
离他右侧半个马身的位置,这个王府最后的家将,左肩铁甲已被削飞,露出下面翻卷的血肉和森白的骨茬。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染血的战刀握在手中微微颤动。
这老人,从石砚六岁进府就看着他。
石砚记得,第一次见到山竹时,是在腊月里最冷的一天。
他被牙婆带进王府后门,冻得嘴唇发紫。
山竹当时正在院里练刀,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身上。
“以后世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永远记住一点:背要直,头要抬。可以当替身,但,决不能失了魂!”
十年了。
山竹教他识字,也教他在世子动手时,巧妙地护住周身要害;
在他被罚跪雪地时,偷偷塞给他暖手的炭炉;在他第一次顶罪游街,回来后,默默端来一碗热汤。
“看前面!”山竹的刀,突然指向左前方山顶,刀刃上的血珠,顺着倾斜的角度滑落,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红。
石砚下意识抬头。
穹隆山顶,那棵不知矗立了多少岁月的古松,正在缓缓倾倒。
巨大的树冠发出“嘎吱”声,带着摧枯拉朽的巨响,轰然砸向山涯。
更惊人的是,几乎在第一棵树倒下的瞬间,旁边十丈外的另一棵巨树,也随之轰然坠落。
一道道无形的涟漪,沿着山脊极速扩散。
“两棵信号树……”身边有死士喃喃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斗。
石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虞王爷镇守北疆二十年,在鸿蒙山脉,布下的最后一道暗哨系统。
一棵树倒,代表追兵逼近,准备接应;两棵树倒,代表已至绝路,各自突围。
这是黑旗军内部,流传了二十年的死讯。
李花的狂笑声刺破山风:“虞战卖国投敌,活该被满门抄斩。陛下让他交出家传赤龙血玺免罪,他竟敢抗旨不遵。
今天就让你那死鬼父王看看,虞家的孽种,是如何被老子当野兔猎杀的!弓箭手,瞄准那小子,给他个痛快!”
命令刚落,更密集的箭雨复盖而来。
石砚猛拉缰绳,枣红马哀鸣着强行转向。
一支箭擦着他的手臂飞过,本就破损的衣袍,“刺啦”裂开更大口子,鲜血涌出,瞬间染红了半条袖子。
痛。
火辣辣的痛,顺着伤口往骨头里钻。
可这痛,比起这些年受过的,真的不算什么。
替身十年的经历,突然化作一幕幕画面,在眼前一一浮现。
七岁那年冬,他第一次顶替世子受罚。
那日虞寰在书房里,失手砸碎了王爷最爱的紫玉端砚,溅起的墨汁,染黑了半幅《北疆堪舆图》。
虞寰指着送茶进来的石砚说:“是他!这贱奴,毛手毛脚真是该死!”
“石砚,”王妃闻声赶来,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认了吧。”
没有询问,没有调查。三个字就定了罪。
管家拿来戒尺。那是一条三尺长的硬木,石砚伸出手。
第一下落在掌心时,他听见皮肉绽开的声音。
第二下,第三下……他咬破嘴唇不敢哭,血和泪混在一起,滴在青砖地上。
打到第十下时,山竹冲了进来。
“王妃,王爷说过,府中禁用私刑!”
“王府有王府的规矩。”王妃淡淡道,“难道是说,山将军想造反,替一个书童出头?”
山竹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老人溜进柴房,给罚跪一夜的石砚,扔下一个馒头和一小瓶金疮药。
虞寰也来过。
世子推开柴房门,看着跪在草堆里的石砚,笑嘻嘻地说:
“狗奴才,哭什么?你这张脸,能替本世子挨打,是你的福气。”
说完,从他怀里掏出一卷书册,随手扔在石砚脚边。
“今晚上,这本书就得背熟咯,明天顶替本公子,当着先生的面背出来。”
“一月内,我书房的书,得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若是让人看出破绽,老子剥了你的皮。”
书册砸上石砚的脚踝,不痛,但膈应。
十二岁那年秋,世子纵马踏伤卖菜的老农。
“我……”
石砚站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他刚开口,下面人头攒动的百姓中,飞出的烂菜叶就砸在脸上。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鸡蛋糊住了眼睛,腥臭的蛋液顺着脸颊往下淌。
石砚一直跪着,跪到日落西山,跪到腿脚麻目失去知觉,整个人栽倒在地。
那天晚上,他在后院井不停冲洗,无法止住流下的泪水。山竹默默走来,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
“孩子,”老人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苍老,“忍忍。活着比什么都强。”
石砚抬起头,眼框通红:“山爷,我要忍到什么时候?”
山竹看着他没有说话。许久,才叹了口气:“忍到你,能改变这一切的时候。”
改变?一个书童能改变什么?
十五岁那年春,世子醉酒,沾污了王妃的丫鬟翠儿。
“寰儿还小,不懂事。”王妃说得轻描淡写,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石砚,你去翠儿家一趟。
就说……那晚喝醉了,误入了后院。”
石砚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抗拒的火苗。
“翠儿父母那边,府里会打点好。”王妃继续说,眼神里没有商量的馀地,“你是书童,又是替身,这种事……合该你去处理。
那一刻,石砚突然想笑。
当那位父亲抓紧了柴刀,猛劈过来时,石砚站在原地没动。
他不忍去看男人脸上悲愤的泪水,不忍直视那母亲哀恸的眼神……
回府的路上,石砚坐在马车里,突然开口:“山爷,你上次说,我得学会恨。”
山竹看了他一眼。
“我该恨谁?”石砚转过头,眼神迷茫。
“恨虞寰?他是世子,生来就踩在我头上。恨王妃?她至少,没让我饿死街头。恨这世道?书童……配吗?”
马车里沉默了很久。
“那就恨吧。”山竹最后说,声音很轻,“恨所有人!恨到有一天,你能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
“石砚!”
山竹的吼声,把他从回忆中狠狠拽回现实。
一支破甲箭钉上老将军肩头,他晃了晃,没有倒下。
“听我说!”山竹策马贴到石砚身侧,染血的手,抓住他的缰绳,“前面是断魂坡,马过不去了。
你带着血玺,往右走那条猎人小径。”
“山爷,一起走!”
“一起走,谁都走不了!”山竹的眼睛红得吓人,“记住,从现在起,你就是虞寰。”
“虞王府世子,黑旗军的未来主帅!你的命,不再属于你一个人,听见了没?!”
石砚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怀中的血玺,烫得象要烧穿胸膛。
那股热流钻进四肢百骸,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黑旗军!”山竹猛地调转马头,花白的头颅扬起,声音炸裂山间,“结‘破阵楔’!目标,李花那杂种的帅旗!”
残存的三十馀名死士齐声应和。
瞬间勒马转身,一杆染血的黑色战旗,在山竹身边猎猎升起。
没有尤豫,没有迟疑。
这些跟随虞王爷征战半生的老兵,丢掉了破损的盾牌,双手握紧刀枪,以山竹为锋尖,组成一道尖锐的楔形。
“为了王爷!”
“为了黑旗!”
他们冲了回去,向着铺天盖地的玄甲骑兵,向着必死的结局,发起了决死冲锋。
石砚看见一名断臂老卒坠落马下,用牙齿咬破敌人的喉咙。
山竹挥刀勇破三阵,刀锋直指李花。
李花脸上的狞笑,瞬间变成惊骇,慌忙后退。
“快跑!”山竹的吼声从血战中传来,“石砚,跑啊!”
石砚狠狠抖动缰绳。
枣红马挣扎著,冲向右边的猎人小径。
这是一条近乎垂直的陡坡,马匹刚踏上去就失了前蹄。
翻滚。
天旋地转,乱石、断枝、荆棘疯狂抽打着身体。
石砚死死护住怀中的血玺,骨头断裂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下坠中,他听见李花气急败坏的咆哮:“放箭,射死那孽种!”
箭雨追来。
就在箭尖即将触及身体的刹那,怀中的血玺骤然震动,爆发出炽烈的红光。
一层流动的血色光罩,瞬间包裹了他。
精钢箭簇撞上红光,瞬间崩碎成粉。
“什么鬼东西?!”李花的怒吼声从崖边传来。
石砚继续下坠。鸿蒙绝渊的迷雾吞没了他,深渊的风在耳边呼啸。
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充满疲惫,穿越了漫长岁月。
“血祀……已成……”
“道统……续……”
黑暗降临。
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头顶血色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粒微光,坠向深渊。
黑暗彻底降临。
在深渊的最深处,在雾气凝结成冰的绝对黑暗里,有什么古老的东西,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