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历,天启四百三十二年。
青州,安平县,青云书院。
午后的阳光通过雕花的木窗棂,斜斜地切入讲堂,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投下一束束光柱。
讲堂内并不喧闹,反而静得只有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三十馀名少年盘膝端坐于蒲团之上,年纪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才总角之年。
此刻,他们一个个闭目凝神,神情肃穆得仿佛庙里的泥塑。
“吸——三长。”
“呼——两短。”
“意守丹田,气走百骸,莫要心急!”
负责授课的刘夫子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手中握着一柄戒尺,目光如鹰隼般在行列间巡视。
在这沉闷的空气中,少年们的表现各异。
前排几位穿着绸缎衣裳的富家少爷,神色显得颇为轻松,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呼吸间隐约可见口鼻处有极淡的白雾吞吐。
而后排那些穿着粗布麻衣的寒门子弟,则一个个面红耳赤,额角青筋暴起。
楚白坐在角落里,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短褐。
他没有象旁人那样憋得满脸通红,而是微阖双目,胸腹随着刘夫子的口令,极有韵律地起伏着。
吸气时,腹部微鼓,如蟾蜍吞月;呼气时,胸腔塌陷,似老龟吐息。
他在练习【小采气术】。
这是一切修行的根基,也是大周天庭颁布的《道蒙经》中最基础的法门。
然而,楚白心里很清楚,自己此刻做的,不过是个空架子。
没有配合特定的心法口诀,这种呼吸只能强身健体。
“铛——铛——铛——”
院外的钟声敲响了三下,沉闷的馀音在安平县的上空回荡。
“今日便到这里。”刘夫子收起戒尺,淡淡道,“散学。”
讲堂内紧绷的气氛瞬间一松。少年们顾不得擦汗,纷纷起身行礼,随后三三两两地涌出大门。
楚白随着人流起身,正要低头离去,身后却传来了夫子的声音。
“楚白,你留下。”
楚白脚步一顿,心中微微一沉,转过身时,脸上已挂上了恭谨的神色:“夫子,您唤学生?”
刘夫子站在讲台上,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方才练习,我看你呼吸绵长,节奏稳健,是这批学子里最不易走火入魔的好苗子。”刘夫子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
“全赖夫子教导有方。”楚白低头应道。
“你入书院习文识字,已有两年了吧?”刘夫子话锋一转,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再过半年,便是县里‘道院’选拔的日子了。”
提到“道院”二字,楚白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微微攥紧。
在这个世界,万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而想做官,唯一的途径便是通过天庭设下的天考。
天考的第一步,不是考文采,而是考修为。
凡人想要参加科举,必须先考入官方承认的道院,获得道籍。
而道院的入学门坎,便是——练气。
“学生……明白。”楚白声音有些干涩。
刘夫子转过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悟性不错,只可惜家中无修道传承。光靠书院里教的这些大路货,再练十年你也感应不到气感。”
说到这里,夫子顿了顿,终于图穷匕见。
“老夫手中有一个名额,乃是书院特设的‘内门讲习’,为期三月。不仅传授完整的《小采气术》心法口诀,还可任选一门如《灵目术》或《轻身诀》的基础术法修炼。”
“只要三个月,老夫保你踏入练气一层,拿到道院的入场券。”
楚白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两下。
完整的口诀!
那是叩开仙门唯一的钥匙。
他抬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夫子,不知这……束修几何?”
刘夫子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两。”
讲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仿佛都凝固了。
楚白脸上的希冀僵住了,嘴角的苦涩一点点蔓延开来。
十两纹银。
在这个安平县,一斤上好的猪肉不过二十文钱。十两银子,足够一家五口舒舒服服地过上三年。
“十两……”楚白喃喃重复了一遍。
刘夫子似乎早已见惯了这种表情,他并没有催促,只是淡淡道:“这已是看在你悟性尚可的份上,给的实诚价。城中其他几家书院,若是没个十二两,连门都进不去。”
“回去同你父母商量商量吧。仙路漫漫,这一步若跨不过去,百年之后,终究不过是一抱黄土。”
楚白深吸一口气,对着刘夫子深深一揖:“多谢夫子提点,学生……回去会慎重考虑。”
……
……
走出青云书院的大门,外面的世界喧嚣尘上。
街道两旁叫卖声不绝于耳,挑着担子的货郎,推着独轮车的农夫,还有那身穿皂吏服、腰挎制式长刀巡街的衙役。
楚白看着那些衙役,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那是未入流的吏员,虽无官身,但好歹吃的是天庭的皇粮。
据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修炼到练气三层,便能领到蕴含一丝灵气的“官银”作为俸禄。
“十两白银啊……”
楚白走在回家的土路上,脚步有些沉重。
这笔帐,他在心里算过无数次。
楚家世代务农,只有父亲一人是壮劳力,还要养活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
一年到头,刨去给上头缴纳的田税,再扣除各种杂捐,全家能攒下的银子,顶天了也就二两。
十两,那是全家不吃不喝攒五年的命钱。
“可是,若不交这笔钱呢?”
楚白踢开路边的一颗石子。
若不交钱,就没有口诀。
没有口诀,就无法完成引气入体。
不能引气入体,就考不上道院。
考不上道院,就没有道籍,没有官印,没有修炼资源。
那他这辈子,就只能像父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祈求那些高高在上的农司老爷们,今年能施展个“春风化雨术”,赏凡人一口饭吃。
至于找私人教习?
楚白摇了摇头。大周律法严苛,私传道法乃是重罪。
除了书院这种有官方备案的地方,敢私下授徒的“野修”要么收费极黑,要么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亡命徒,根本不是他这种农家子弟能接触的。
这是一个死局。
也是天庭为凡人设下的第一道龙门。
不知不觉,日头已然西斜。
残阳如血,将楚白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干裂的田埂上,显得格外孤寂单薄。
远处,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映入眼帘,屋顶正升起袅袅炊烟。
楚白停下脚步,站在田垄上,望着那缕炊烟久久出神。
“十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