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面上最后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愫终究荡然无存,唯馀平静。目光落在琴叶身上,却仿佛穿透了她,凝视着某个不可撼动的终局。
他静静地跪坐着,时间仿若在他身边失去意义。
可事实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琴叶松开他衣摆的手,打破所有的希冀。
多么的可怜啊,人类爱上鬼、鬼亦期待人的垂怜。
可笑。
童磨的睫毛簌动,恍若从一场美梦中苏醒。他带着迟涩的僵硬,自榻榻米上起身。动作缓慢却决绝。
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吞没了蜷缩着的琴叶。他移开视线不与对视,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语气平缓地象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你现在很虚弱。”
他略顿,“需要好好休息”
尾音落下的瞬间,他径自转身。步向房门,步伐稳定而决绝,没有回头。
“咔哒。”
并不响亮,却在此刻无比刺耳的轻响,是拉门被合上的声音。。
门扉彻底隔绝了内外。
屋外的月光、屋外的声音,都被隔开。光线似是黯淡下去,空气也似变得滞重而压抑。
病来如山倒。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几乎抽干了琴叶所有的精气神,本就纤细的身躯变得更加消瘦,让人看着就心疼。
然而,与这具虚弱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眼中那股烧灼般的意志。即便心中悲恸欲绝,琴叶并没有自暴自弃。
她积极地喝药吃饭,努力让自己尽快恢复健康。家暴、致命伤、失忆都没有打倒她,现在自然依旧不会。
明澈将琴叶努力服药进食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童磨。
鬼坐在他待了两百多年的房间里,听着明澈的叙述,平静的眼神似乎微微亮起。
“是吗”他轻轻应了一声,转动着手中的折扇,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雀跃,“她在好好吃药吃饭,很好,这很好。”
初尝感情的男鬼,在因心上人的好转而开心,在被牵动情绪。
但那丝微光又迅速黯淡了下去,他不敢去见她。
童磨不想看那双碧瞳中的决心、简直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说她要离开;也不想看到可能出现的沉默;更不想看到她的悲痛。
不想面对由他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明澈,”他吩咐道,语气听着挺明快,却象是在掩盖什么,“把教会里那些补药都送过去。告诉她,务必按时服用,对身体好。”
明澈垂首领命,刚欲转身,又被叫住。
“还有,”童磨指着之前被琴叶拒绝的吊坠补充道,“把那个盒子一起带去,还有好看的布料做成衣服,一起送过去。”
他似乎觉得还不够。
“若是她觉得闷嗯,我记得有西洋过来的东西,也一起送过去。”
送送送,教会的仓库都差点被不持家的教主大人搬空。
童磨似乎在试图用这些冰冷而昂贵的礼物,无声呐喊:看,即使我是鬼,我也能给你最好的一切。看,我能给你的物质,远比人类能给的更多、更华丽。所以请不要那么难过,是否可以稍微开心一点?
可怜的磨磨头天真地以为,满足了物质的须求,或许就能填补那情感和认同上的痛楚。
真是个小笨蛋呢。
“明澈先生,不要再拿过来了。”
琴叶头疼的看着每日送来的东西,明明每次都会拿回去,但隔日依旧有新东西送来。她咬断手头的线头,道,“我用不上。”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明澈将一盒新买的发簪轻轻放在案几上,随即严肃脸跪坐下,对此点头后摇头,他也不想送啊但是没办法,这都是上面要求。他敢拒绝鬼吗?
“没事,都是教主大人的钱。”
他扫了眼快完成的衣服,放低声音,“琴叶小姐,你想好了吗?”
琴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手中衣服叠好,放在膝上,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明澈瞧着她低垂的眉眼和那沉默却坚定的姿态,默然了片刻,叹息着轻声道:“我以为你会留下。”
闻言琴叶抬起眼望向他,碧绿的眸子里是经历过巨大痛苦后的清明。
“那个教主大人对你,应当是有几分真感情的。”他顿了顿,斟酌如何说,“应该不会伤害你。”
他看向琴叶。
世道艰难,如此柔弱的女性选择留在强大的庇佑之下,即便这庇佑源自非人之物,也无人能指责。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琴叶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她偏头将视线投向窗外。
庭院里,树木的枝桠已变得光秃,几片枯黄的残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立冬天了……”她呢喃着,声音轻得象是怕惊扰什么,“树叶掉落了呢,已过了这么久啊……”
她在这个教会,和童、和那个、已经生活了这么久。
她收回目光,重落在膝头的衣服上,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
一件男式的外套。
琴叶没有直接回应明澈的话,反而说起了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明澈先生,您知道。我失去关于伊之助父亲所有的记忆,当初到底是为何会嫁给他”
她垂着眼睫,语气平静得象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现在细细想来,大概……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失去了所有家人,天地茫茫,无所依托。所以迫切地想要抓住一点什么,想要有个人能照顾我,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活吧。”
她抚摸着衣服,仿佛触摸到当年那个少女的恐慌与无助。
“一个失去了所有的女孩,在面对未知的未来时,因为不安和恐惧,做出错误的选择的。”
“所以,”琴叶抬眸,“我得吸取教训才行。”
“不能总是……犯同一个错误啊。”
她绽放出笑容。
嘴平琴叶选择的不是危险的前路,而是她必须坚守的自我。明澈心中默然,随后也做出最后决定。
两人心照不宣的准备跑路计划,因为鬼听觉很伶敏,谨慎的在白天使用文本交流。
一场冬雨过后,空气清冷。
门外久违的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停驻着。
琴叶的身体已经大好,正坐在桌边看书,闻声,动作只是微微一顿,便平静的等着。
他的进入,但门外的人迟迟未动。
他似乎不够有勇气呢。
于是琴叶不恐惧、不紧张,也不够喜悦,像对待教会中的每个人轻声应道:“请进。”
童磨这才拉开门。
他今日是刻意打扮过,穿着格外繁复精致的一袭白衣,袖口与衣摆绣着莲花暗纹,手中还捧着一个精美的漆盒。
头发少见的全部梳起,脸上挂着温柔笑容。
“琴叶,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语调轻快,如同献宝般打开漆盒,里面是一支通体剔透的玉簪,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绝非人间凡品。“你戴着一定好看。”
“现在就试试吧,”他努力让时间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琴叶注视着,取出发簪按他所言挽起头发,乌黑的秀发簪上他捧着的礼物,是如此的美丽。
“好看吗?”她问。
“好看的,”童磨凝望着回答,但是为什么呢,这么好看,琴叶没有拒绝,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却想哭。
她温柔对着他笑,“谢谢您,童磨大人。送了我这么多礼物。”
哭泣、指责、憎恶,愤怒地将他赶出去,她都没有。是如此的平静,如他期待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是、现在是。
这种平静,只意味着一样东西——去意已决。没有纠结,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所以才可以如此平和地对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