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默的话音在湿冷的殿顶上散开，每个字都让沈炼心头一沉。
这位见惯了血与火的锦衣卫百户，第一次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寒意。他死死盯着昏暗天光下那具焦黑的尸体，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经历过的酷刑和杀戮，在眼前这桩活体献祭面前，都显得粗劣不堪。
凶手不用刀，却比刽子手更残忍；他没亲自动手，却让死者在众人面前，被老天爷活活剐了。
这已经超出了仇杀或灭口的范畴。这更像是一种宣言，一种混合著恶意与疯狂，对整个世俗秩序的挑衅。
“走，下去。”张默的声音将沈炼从失神中唤醒。他没有再多看那具尸体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解开了谜题的道具，已经失去了研究的价值。他平静的转身，走向来时固定的绳索。
沈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怒火却烧了起来。他恢复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冷静，动作麻利的顺着绳索滑下，在下面接应张默和仵作落地。
工部的一间值房被临时征用，成了专案的指挥所。昏黄的烛火在房间里摇曳，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李仕安早已被吓破了胆，派人殷勤的送来茶水点心后，便以“协调工匠，安抚人心，防止事态扩大”为由，躲得远远的，生怕和这桩通了天的案子再沾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关系。
“疯子！这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炼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满是灰的桌上，茶杯里的水都震了出来。他像一头困兽，烦躁的来回踱步，地板被踩得咯吱作响，身上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死者王政，工部虞衡司主事，正八品。我刚才已经让人去查了他的底细，家世清白，三代贫农，靠科举一步步爬上来。为人更是谨慎得近乎懦弱，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在衙门里就是个谁都能踩一脚的老好人。这样的人，能结下什么不共戴天的死仇？”
他猛的停下脚步，眼睛通红的瞪着苏筠和张默，“凶手要杀他，有的是更简单的法子。迷晕了直接一刀，或者绑上石头扔进河里，再不然放把火把他烧了，哪样不比现在省事？为什么？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把他钉在房顶上喂雷？”
沈炼的质问，也是苏筠和张默的困惑。这案子的每个环节，都透著一种不合常理的荒谬。
苏筠坐在一旁，秀眉紧蹙。她没被沈炼影响，冷静的分析道：“沈兄稍安勿躁。举动越不合常理，背后的动机可能越关键。也许，凶手的目的不只是杀人。王政负责验收太庙和文华殿的木料，官虽小，位置却很重要。凶手大费周章的制造天谴的假象，会不会就是想用这种震撼的方式，来掩盖他杀人灭口的真正动机？王政很可能在验收木料时，知道了什么秘密。”
这个推论合情合理，也符合苏筠作为情报头子，凡事从利益和动机出发的思维模式。
然而，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漆黑雨夜的张默，突然吐出了四个字。
“画蛇添足。”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房间里焦躁的空气。
沈炼和苏筠的目光同时转向他。
张默缓缓转过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已经没了之前的震撼，只剩下一片让人心悸的平静。
“如果只是为了掩盖杀人动机，这场戏演得太过了。成本太高，高得不合常理。”他看着一脸不服气的沈炼，缓缓问道，“你刚才问，为什么凶手不直接一刀杀了他，非要大费周章，让他被雷劈死？”
“对啊！为什么？”沈炼吼道，“这根本说不通！”
张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回桌边，无视了上面的狼藉，拿起一支被水汽浸得有些发胀的毛笔，在一张还算干净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仿佛每写一笔，都在进行一场复杂的推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字都写得清晰而有力。
风。
火。
雷。
三个简单的字，孤零零的躺在纸上，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诡异。
沈炼和苏筠凑过来看，一脸不解。
张默的指尖，如同点兵的将军，依次点过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龙门天车案，凶器是人耳听不见的声波，声波搅动空气，制造出无形的杀人利器，是为风。”
沈炼的瞳孔猛地一缩。
张默的指尖移到了第二个字。
“公输奇自焚案，现场燃起一场无法扑灭的大火，将一切化为灰烬，是为火。”
苏筠的呼吸微微一滞，她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最后，张默的指尖重重的按在了那个“雷”字之上。
“今天的文华殿案，死者被当成一个活着的引雷针，引来天雷轰击，是为雷。”
三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案子，三个身份地位天差地远的死者，此刻被这条诡异的线索强行串联了起来。
沈炼和苏筠的呼吸，不约而同的停滞了一瞬。
一股比殿顶寒风更刺骨、更阴冷的寒意，顺着他们的脊椎一路向上，直冲天灵盖，让两人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们之前关于动机的推论和猜测，在这一刻显得可笑又幼稚。
张默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人因震惊而微张的嘴，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们都想错了。”
“凶手的目的，是完成一个仪式。杀人只是其中的必要步骤，一个献祭流程。死的是谁，或许根本不重要。”
他看着桌上那三个字，眼神变得异常锐利。
“雷，是这场犯罪必须达成的最终结果，而不是杀人手段。就像火是上一场的结果，风是上上一场的结果。”
张默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潜伏在暗处的鬼神。
“这三起案子是一个整体，一个由风、火、雷构成的，巨大又邪恶的连环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