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金陵城里一片寂静。
听雨楼的灯火也灭得差不多了,只有顶楼苏筠的房间还亮着光。
这间绣楼不接待客人,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摆设,就是四面墙的书架,上面堆满了账本和情报。这里是听雨楼最核心的地方。
苏筠换下红裙,穿了身月白色的睡衣,头发随便挽著,没化妆,反而看着更舒服。
她面前的长桌上,摊著十几本账册。
听雨楼的大掌柜钱叔站在旁边,额头上全是汗,算盘打得噼啪响。他每报一个数,声音都抖一下。
“大小姐,账算清了。”
钱叔的声音又干又哑,他把最后的账本递上来,手一直在抖。
“为了找那个鬼工,我们动用了甲级暗线一百二十七人,乙级的三百五十四人。光是赏钱、安家费和抚恤金,就花了三万八千六百两。”
“为了从城防司、五城兵马司还有锦衣卫那里打探消息,送出去的打点费,总共一万二千两。”
“抓人的时候,城南和码头的好几个铺子都受了影响,四十多个伙计受了伤,还有一个堂口直接被烧了。算下来,损失起码两万两。”
“还有,为了给沈百户治伤,您把库里那支百年的老山参都用了,当年波斯商人都出到万两,您都没舍得卖啊”
钱叔没敢往下说。
他抬头看着苏筠,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钱叔自己一张老脸已经皱成了苦瓜。
“大小姐,总共赔了超过八万两!这还不算搭进去的人情和关系,这都快赶上听雨楼一整年的利润了!”
“咱们图什么啊?就为了帮那个张大人抓个杀手,就把一年的家底都给砸进去了!”
老掌柜说著,声音都带了哭腔。
他跟着苏筠的爹干了一辈子,又帮着苏筠干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听雨楼从个小酒楼变成现在的大生意。他一辈子就信奉和气生财,一笔笔算,一文文挣。像现在这样花钱跟泼水一样,还什么好处都没捞著,在他看来简直是疯了。
苏筠安静的听着,眼神扫过账本上红色的亏损数字。
八万两白银。
足够在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买下整整一条街。
足够让一个普通家庭,富贵十代。
就算是她,看到这个数字,心也揪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她没生气,也没心疼,更不后悔。她的心里很平静。
“钱叔,”她缓缓开口,声音听着很柔和,“你跟了我爹半辈子,又帮我撑著听雨楼。你告诉我,我们挣钱是为了什么?”
钱叔愣住了,没想到大小姐会问这个。
“为了让听雨楼的生意做遍天下,让苏家成江南最有钱的,让您下半辈子不愁吃穿”
“然后呢?”苏筠追问。
“然后”钱叔答不上来了。是啊,钱再多,也只是个数。
苏筠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推开窗户,冷风吹了进来,吹动了她的头发。
她看着远处夜色里的皇宫。
“钱叔,你知道吗?几个时辰前,我拿着听雨楼十几年的家底,才勉强挤上了一个牌桌,有了一个座位。”
她的声音很轻,像在说给自己听。
“牌桌的一边,是当朝太孙,未来的皇帝。另一边,是能把手伸进三千营,想动摇这江山的人。”
“我,苏筠,还有你们都觉得我疯了才去帮的张默,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们押上的赌注,是自己的命,是整个江南,甚至是这个大明的国运。”
她转过身看着钱叔,他已经听傻了。苏筠的眼睛里,有一种钱叔从未见过的光。
“以前,我以为挣钱就是全部。我喜欢看账本上的数一天天变多,喜欢什么事都在我掌握中的感觉。但今天我才发现,那种感觉跟现在比,太小了,也太没意思了。”
她笑了。
不是应酬的笑,也不是算计的笑,而是真的开心。
“这八万两,我没赔,我赚了。”
“钱叔,生意做到我们这个地步,赚的就不再是银子,而是资格。”
她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我用这笔钱,买到了一个‘提刑司副使’的官方身份。以后,我们听雨楼的生意,就是皇商,谁敢再说明白不清不白?”
钱叔眼睛一亮,这确实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护身符。
苏筠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买到了张默这个人。他看似一无所有,但他背后站着的是谁?是太孙!我们帮他,就是帮太孙。这叫投资,投的是未来的皇帝。这笔买卖,你看值不值?”
钱叔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
“第三,”苏筠的声音压得更低,眼中闪著精光,“也是最重要的。我买到了一个掀翻牌桌的机会。我们以前只能在牌桌下捡些碎银子,现在,我坐上去了。只要赌对一次,整个江南的盐场、布行,都会换主人。到那时,你还觉得这八万两,亏吗?”
她走回桌前,拿起那本亏钱的账册,眼神里没有一点心疼,反而像是在欣赏。
“这本账,不是亏损,是投资。是我苏筠这辈子,做的最大、也最划算的一笔生意。”
钱叔已经听傻了。他看着眼前的大小姐,感觉很陌生。这已经不是那个精打细算的听雨楼主了,而是一个他完全看不懂的人。
苏筠拿起朱笔,在亏损的数字旁边,写下了两个字:
听风。
写完,她将笔一扔。
“钱叔,你下去吧。从今天起,听雨楼的生意你看着办,赚了赔了我都不管。”
“大小姐,那您”
“我?”苏筠的嘴角勾了一下,“我要开始做我的事业了。”
她没再理会呆住的钱叔,走到一旁的铜铃前轻轻摇了摇。
铃声在夜里传出很远。
没一会儿,一个黑影悄无声的出现在屋里,单膝跪下。
“楼主。”
“传我的命令。”苏筠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带着不容反驳的口气。
“第一,把扬州盐场和松江布行都卖了,半价卖,三天内我要看见钱。”
黑影的身子震了一下,那可是听雨楼最赚钱的两份家业!
“第二,让所有在南边活动的信鸽都回来,三天内在金陵集合,等我的命令。”
信鸽是听雨楼最好的探子,不到关键时刻从不动用。
“第三,备好车马,准备去北平最快的路线图。随时准备动身!”
这一连串命令,让那个见惯了大场面的探子都感觉喘不过气。
这是要彻底卖掉江南的产业,去赌北边啊!
“楼主,要是这么干,咱们听雨楼的基业”
“基业?”苏筠打断了他,她走到窗边,看着天边已经开始发白,轻声说:
“以前的生意,只是个跳板。”
“从今天起,我要做的生意,是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