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夜,已带了几分刺骨的寒意。风掠过慈恩寺的重重殿宇,吹得檐下铜铃叮当作响,更衬得这千年古刹一片死寂。
狄仁杰并未安睡,他披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外袍,就著书房里一盏摇曳的油灯,翻阅著今日刚从御史台送来的卷宗。窗外,巡夜武僧那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本是令人心安的声音,今夜听来,却无端透著一丝紧绷。
夫人李婧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件厚实的绒袍披在他肩上,轻声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朝,歇息吧。”
她话音未落,那规律的脚步声骤然乱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撕裂了夜的宁静,夹杂着惶急的呼喊:“来人!快来人哪!”
狄仁杰猛地抬头,与李婧云对视一眼,两人眼中俱是凝重。
发现尸首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后身的碑林院。
狄仁杰与李婧云赶到时,方丈与几位执事僧早已在场,个个面色惨白。几名手持枣木棍的武僧围成一圈,将现场隔开,火把的光焰在夜风中跳动,映得人影幢幢,如同鬼魅。
地上仰面躺着一人,正是今夜负责碑林院一带巡守的武僧慧法。他双目圆睁,瞳孔里还残留着死前的惊骇,直勾勾地瞪着墨蓝色的夜空。咽喉处,有一道极细、极深的紫红色勒痕,除此之外,周身再无明显伤口。
李婧云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右手虚按在腰间软剑的绷簧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四周。夜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焦糊气味。
“阿弥陀佛,”方丈声音发颤,“慧法性子虽鲁直,但修行勤恳,从未与人结怨,怎会”
狄仁杰蹲下身,仔细查验尸体。他注意到慧法右手紧握成拳,指缝间似乎沾著些不寻常的碎屑。他轻轻掰开那僵硬的手指,用随身携带的银镊子,小心夹起一点。那是一些极细小的、黑褐色的皮质碎屑,边缘卷曲,带着被火燎过的痕迹。
“父亲,”一个利落的身影从碑林深处闪出,是狄青青。她一身利落的劲装,发髻束得紧紧,脸上毫无惧色,只有猎手般的专注,“我查看过了,西侧第三座经幢后面,有轻微的蹬踏痕迹,泥土里还发现了这个。”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片几乎融化的、凝固的蜡油,形状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磕碰下来的。
“还有,”狄青青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这附近,有股子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那焦糊味愈发清晰了。
狄仁杰站起身,目光投向碑林阴影深处:“火光移过去。”
两名武僧高举火把,依言向前。跃动的火光盘机散黑暗,照亮了那座高大的、刻着《金刚经》的石经幢底部。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经幢基座与地面连接的青苔缝隙里,半张物事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是一张皮。人的面皮。
约莫有成年男子手掌大小,边缘极不规则,像是被强行撕扯下来的。皮子的内侧还粘连着些许暗红色的组织,外侧则被烧得焦黑卷曲,尤其眼眶和口鼻的位置,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在火把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可怖的形态。
那浓郁的焦臭味,正是从此物散发出来。
“呕——”一名年轻僧人忍不住干呕起来。
方丈连念佛号,身形摇摇欲坠。
李婧云眉头紧蹙,上前细看,却也不敢贸然触碰。狄青青则是瞪大了眼,低呼:“这是人皮?”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方响起:
“阿弥陀佛。”
众人悚然回头,只见一个身形瘦削的僧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圈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脸上,却严严实实地覆盖著一层黑纱,连眉眼都遮蔽在后,只在口鼻处微微凸起一个模糊的轮廓。
是那个新来挂单的僧人,智明。
据他自己说,是来自河西凉州,所在寺院遭了火灾,只有他一人侥幸生还,面容尽毁,故而终日以黑纱覆面,人称“焦面沙弥”。
“智明师父,”方丈定了定神,“你你怎么在此处?”
智明单手立掌,微微躬身,黑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贫僧居所在碑林东侧僧寮,听闻喧哗,特来查看。没想到”他转向那半张焦黑的人皮,黑纱之后,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竟是如此凶戾之物。”
狄仁杰的目光落在智明身上,平静无波:“智明师父来自凉州?”
“是。”
“凉州大火,想必惨烈。”
“生灵涂炭,唯贫僧苟活,实乃罪过。”智明的声音透过黑纱,更添几分沉闷死寂。
“这焦糊之气,智明师父可觉熟悉?”狄仁杰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闲话家常。
智明黑纱后的头颅微微转动,似是“看”了那焦皮一眼:“火场余生,此气味刻骨铭心。”
狄青青在一旁,紧紧盯着智明垂在僧袖中的双手。那双手骨节粗大,肤色黝黑,与寻常僧人颇为不同,倒像是常年做惯了粗重活计,或是握惯了刀兵。她注意到,在他右手手背靠近腕骨的地方,有一道不甚明显的陈旧疤痕,颜色浅淡,却破坏了皮肤的纹理。
狄仁杰不再询问,吩咐道:“将慧法师父的遗体暂且移至阴凉处,好生看管。此地严加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又看向那半张焦黑的人皮,“此物小心收取,勿要损毁。”
自有胆大的武僧领命上前处理。
众人心情沉重地散去。智明再次躬身一礼,默不作声地转身,融入碑林的阴影中,步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回到临时安置的禅房,狄仁杰屏退左右,只留李婧云与狄青青在室内。
桌案上,放著那半张焦黑的人皮(以油纸衬垫),以及狄青青发现的蜡块,还有狄仁杰从死者指缝取出的皮质碎屑。
“婧云,你怎么看?”狄仁杰问道。
李婧云沉吟道:“凶手力道极大,手法老辣,一击毙命,绝非寻常毛贼。那半张皮来得太过蹊跷,像是故意留下。”
“青青呢?”
狄青青立刻道:“伯父,那焦面和尚有问题!他手上那疤,不像烧伤,倒像是刀伤。而且他走路没声,下盘极稳,是个练家子。”
狄仁杰点了点头,用镊子轻轻拨弄著那半张焦皮:“你们闻闻,这焦糊味之下,可还有别的气味?”
李婧云凑近细嗅,片刻,眉头一动:“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药材的味道。”
“不错。”狄仁杰又拿起那小块蜡油,在灯下仔细观察,“这蜡质细腻,并非寺中常用的粗蜡。”他最后看向那些从死者指缝取得的皮质碎屑,“慧法临死前,定然与凶手有过近距离纠缠,从他脸上抓下了这些东西。”
他将镊子尖上那一点点黑褐色的皮质碎屑,轻轻靠近那半张焦皮被撕扯开的边缘。
碎屑的质地、颜色、厚度,乃至那焦糊的状态,竟严丝合缝。
“伯父,这是”狄青青屏住呼吸。
狄仁杰放下镊子,烛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缓缓道:
“死者慧法,从凶手脸上,撕下了这半张皮。”
“而那位脸覆黑纱、自称火场余生的智明师父”
他的声音顿了顿,禅房里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他的脸上,此刻或许正缺了这半张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