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值房,烛火再次燃至深夜。
狄仁杰并未急于翻阅卷宗,而是将今夜在苏府所得诸般证物一一陈列于宽大的柏木案上:盛放冰屑与花粉的白绢、那片空白的浅碧色笺纸、拓印下来的血泊旁怪异压痕图样,以及阿元绘制的听雪阁内外详图。
他先是拈起那片碧色笺纸,对着烛火反复观瞧。纸质柔韧,触手微凉,泛著玉石般的光泽,绝非市井寻常之物。他凑近细闻,有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不同于中原常见的花香,倒似某种异域香料。
“阿元,明日一早,持此笺纸前往西市,寻那些专营西域、南海货品的胡商辨认,看能否查明产地来源。”
“是,阁老。”
接着,狄仁杰的目光落在那撮亮晶晶的冰屑上。他取过一枚银针,轻轻拨动。冰屑极细,在烛光下折射出细小光芒。“死者苏慕遮,右手指尖为何会沾有此物?”他像是在问阿元,又像是在自问,“听雪阁内虽有炭盆,但温度并不足以让冰雪立刻融化沾手。除非”
他起身,走到值房角落的水瓮旁,用铜盆取了些清水,又从中夹取几块冰。回到案前,他将冰块置于不同的物件上观察——木案、陶瓷笔洗、金属镇纸。
“阁老,您这是?”阿元不解。
“我在想,何种情况下,人的手指会直接接触到如此细微的冰屑,并且沾附在指尖,而非在触碰的瞬间因体温融化。”狄仁杰一边操作,一边沉声道,“你看,若手持冰块,掌心温度会使冰迅速融化,留下的是水渍,而非干燥的冰屑。除非”
他的动作停住,目光锐利起来:“除非接触的时间极短,或者,接触的并非单纯的冰块,而是某种覆有薄冰的物体表面,且手指并非紧握,而是轻轻拂过或点触。
阿元恍然:“就像推开一扇覆著薄冰的窗?或者触碰一个冰冷的金属机关?”
狄仁杰未置可否,但眼神表明他认同这个方向。他回到座位,展开那张压痕拓片。痕迹模糊,大致呈长条形,一端稍粗,另一端细尖,中间有几处不规则的断续。
“此物绝非鞋履,亦非手脚。”狄仁杰指尖划过拓片,“倒像是某种器械的支脚,或者”
他沉吟片刻,忽然取过一张纸,快速折叠了几下,又用裁纸刀削出几个细长的竹签,尝试在纸上模拟那压痕的形状。
“雪支撑移动”他喃喃自语,脑中似乎有灵光一闪,但尚未能完全捕捉。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派去查访陆清远下落的捕头赵虎回来了。赵虎身形魁梧,满面风霜,此刻带着一身寒气入内,抱拳禀报:
“阁老!查到了!那陆清远并未走远,就在永泰坊隔两条街的‘悦来’客舍落脚!据客舍伙计说,他是昨日午后退的房,但并未结清全部房钱,只说晚间再来取行李,至今未归!”
“至今未归?”狄仁杰眉头一皱,“从昨日午后到今夜案发,他一直未回客舍?”
“正是!伙计也觉得奇怪,他行李还在房中。”
“他昨日离开苏府时,是何情形?可有人见?”
“问了苏府门房,说陆清远是昨日巳时左右离开的,只背了个简单行囊,面色不豫,但并未与人冲突。离开后去向不明。”
时间点如此巧合!苏慕遮是昨夜亥末子初遇害,陆清远恰从昨日午后便失去踪迹!
“加派人手,暗中守住悦来客舍及其周边,一旦发现陆清远踪迹,立即回报,切勿打草惊蛇。6妖看书惘 无错内容”狄仁杰下令,“另外,仔细搜查陆清远留在客舍的行李,看有无可疑之物。”
“遵命!”
赵虎领命而去。狄仁杰指尖轻叩桌面,陆清远的嫌疑急剧上升。他有动机(与苏慕遮争执被逐),有时机(案发前后失踪),但如何解释那“无脚印”的密室?
“阁老,”阿元忍不住道,“若凶手是陆清远,他如何进入听雪阁,杀人后又是如何离开而不留脚印?难道他真有飞天遁地之能?或者他事先就藏在阁中?”
狄仁杰缓缓摇头:“听雪阁并非久居之所,内部陈设简单,并无足够藏人之地。且苏慕遮进入前,下人必定简单打扫过,若藏有大活人,不易瞒过。至于飞天遁地”他嘴角泛起一丝冷嘲,“世间奇人异士或有,但为此案,不值当。”
他更倾向于,凶手使用了某种巧妙的、利用自然条件的诡计。
“对了,阁老,”阿元想起一事,“您让留意苏大人近日是否收到特殊礼物,钱管家后来悄悄告知,约十日前,曾有人送来一个包裹,说是故人所赠,苏大人亲自收下,未让旁人经手,之后似乎就放在了听雪阁内。”
“故人又是故人。”狄仁杰眼神一凛,“可知是何物?”
“管家不知,只说包裹不大,分量不轻。”
狄仁杰立刻起身:“走,再回苏府听雪阁!”
再临听雪阁,已是四更天。
雪势稍减,但夜色更沉。苏府上下笼罩在悲惧之中,灯火通明。
狄仁杰径直重返听雪阁,此次目标明确——寻找那个“故人”所赠的包裹,以及任何可能与冰屑、木屑、花粉相关的线索。
他命人将阁内所有箱柜、抽屉、博古架上下彻底搜查。终于,在书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发现了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木盒并未上锁,打开一看,里面衬著锦缎,却空空如也。
“盒子是空的?”阿元诧异。
狄仁杰却仔细检查起空盒内部。他注意到锦缎衬底上,留有轻微的压痕,形状规则,像是一个方形底座和一个小圆座的印记。他凑近闻了闻,盒内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那碧色笺纸类似的冷香,还有一种微带腥气的金属味道。
“此盒原先所盛之物,必非凡品。”狄仁杰断言,“看这压痕,像是一件摆件,底座方,上有圆柱状物。”他再次联想到死者指尖的冰屑,以及那波斯棱刺。“莫非”
他不再耽搁,转而检查听雪阁的门窗,特别是窗棂、门轴等细节。在检查那扇唯一完好的北窗时,他发现在窗棂内侧靠近插销的木质凹槽里,发现了几粒极其细微的、与苏慕遮靴帮上相似的深色木屑!
“阿元,看这里。”
阿元凑近一看,惊讶道:“这像是硬物反复摩擦窗棂留下的!”
狄仁杰目光灼灼:“凶手,或许并非从未留下足迹”他示意阿元将木屑小心收集起来。
随后,他又在阁外廊下,靠近被撞坏窗户的那一侧,积雪覆盖的栏杆下方,发现了一小片被踩踏进雪泥里的、已经枯萎的淡黄色花瓣!其形态气味,与死者发间花粉极为相似!
“此花并非园中所有。”狄仁杰审视著那花瓣,“像是金盏菊?但时节不对,且气味有异。”
他立刻命人询问苏府花匠。花匠赶来,辨认后肯定地说:“回阁老,这并非金盏菊,是‘番红花’,又称‘郁金香’,乃西域传来之名贵花卉,京中罕见。府中并未种植此物。”
番红花?西域?狄仁杰脑中瞬间串联起碧色笺纸的异域冷香、波斯棱刺、以及这番红花花瓣!凶手的来历,或与西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这片花瓣掉落的位置,正在听雪阁外,廊下积雪中。这说明,至少有一人,曾到过听雪阁窗外很近的地方!但为何雪地上没有脚印?
除非此人到来时,雪尚未下,或脚印已被后续落雪覆盖?但羽林卫和管家都证实,发现尸体时,只有苏慕遮一人的脚印。
矛盾!重重的矛盾!
狄仁杰站在听雪阁外,凛冽的寒风吹动他的貂裘。他望着那行已被新雪覆盖大半的孤独脚印,又看了看手中那几粒来自窗棂的木屑,以及那片来自异域的番红花花瓣。
线索越来越多,却似乎将案情引向更深的迷雾。陆清远失踪,柳夫人隐瞒,神秘的“故人”赠礼,西域元素的频频出现,以及那核心的、看似不可能的“无脚印”密室。
但他嘴角那丝冷峻的弧度却愈发清晰。迷雾越浓,越说明他逼近了真相的核心。凶手的诡计再精巧,也必然创建在现实的物理法则之上。
那冰屑,那木屑,那花粉,那空盒都是凶手费尽心机想要掩盖,却终究遗落的破绽。
“阿元,”他沉声道,“明日,我们需去见两个人。一是那位有所隐瞒的柳夫人,二嘛”他顿了顿,“若赵虎那边顺利,该会一会那位神秘的‘故友之子’陆清远了。”
夜色如墨,雪光映照着狄仁杰坚毅的面容。他知道,拼图的碎片正在一块块汇集。当所有看似无关的线索被逻辑的丝线串联起来时,便是那“无痕”诡计轰然崩塌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