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在夜色里泛着幽光，倒映着清雅茶苑的白墙黛瓦。灯笼的光晕在水面碎成一片晃动的金色，象是谁不经意洒下了一把细碎的鎏金。
陈望在茶苑门前站定，鞋底碾过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湿滑苔藓。
他能感觉到目光——不止一道。门口迎宾小姐温婉的笑脸后，假山石影子里蜷着的淡灰色气息，还有二楼那扇半掩的雕花窗后，一道沉褐色的视线像钝刀般刮过他的后背。
【观测】无声展开。迎宾的气运是洗炼过的纯白，象一张精心熨烫的台布。假山后的那位质感“凝实而隐蔽”，是专门吃阴影饭的行家。二楼那位……深褐色，厚重如夯实的土墙，质感里藏着未出鞘的锋刃。
陈望吸了口气，肺叶里浸满水边特有的、带着藻腥的凉意。他将骨戒的隐匿效果调到七分藏三分露——既不让对方看透，也不显得太过刻意。怀里的罗盘微微发烫，像只蜷缩着爪子的兽。
“陈先生？”迎宾女子笑容标准得象是用尺子量过，“周总在听雨轩等您。”
她引着他穿过月洞门。庭院很深，石子小径两侧的竹丛在夜风里沙沙响着，像无数细碎的耳语。陈望注意到地面的石子排列、石灯笼的方位、甚至假山流水的走向——都在隐隐构成某种格局。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附庸风雅，而是真正懂行的人布下的、聚气而不散的风水阵。
周家的底蕴，藏在每一处细节里。
听雨轩是座独立的水榭，三面环水。唯一通往外界的，是那道九曲回廊。廊上每隔三步悬一盏绢面宫灯，灯光投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颤动的光带。
走到回廊中段，陈望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嗅”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融进潮湿空气里的气味。像檀香，又多了些沉郁的甜腻，质感“粘稠而压抑”。这气味从水榭方向飘来，缠在回廊的每一寸空气里。
不是毒，也不是咒。倒象是某种安神香，让人心神松弛、思绪变慢的玩意儿。
可放在这封闭的回廊里，配合水面晃眼的光影，效果就变了——它会让人不自觉地卸下防备，更容易接受暗示。
“心理把戏。”陈望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催动罗盘，分出一缕细如发丝的净化之力在周身流转，象一层看不见的膜，把那香气的暗示效果隔在外头。
水榭门前，女子停下，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悄无声息地退进阴影里。
陈望推开门。
紫檀木的茶案，官帽椅，博古架上几件素雅的瓷器。正对门的位置，坐着个穿深灰中山装的老者。
周崇山。
他看起来六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的银白在灯下泛着冷光。面容清癯，手指正不紧不慢地冲洗着茶具——动作流畅得象演练过千百遍。乍看象个退休的学者，或是某个大学里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
但在陈望的“视野”里，这位老者头顶的气运，让他心脏狠狠一抽！
暗金色。
不是赵昊那种炽烈张扬的正红，也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亮金。而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在岁月里浸泡过久的暗金色！气运浑厚如渊，凝实如历经千年风雨的碑石，周围还隐隐形成一圈肉眼难辨、但感知中异常清淅的“场”！
更让陈望脊背发凉的是——那暗金色气运的内核处，盘着一团不断缓慢旋转的墨色旋涡。旋涡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血光。
尊贵，厚重，却又深不见底，藏着戾气。
这就是执掌周家数十年的枭雄。
周崇山没抬头，专注地洗茶、温杯、投茶。瓷器相碰的细微声响，沸水注入壶中的咕嘟声，在这过分安静的水榭里被放大成某种有节奏的压迫。
他在用这种绝对的从容，来挤压来客的心神。
陈望站着没动，也没开口。他调整呼吸，将罗盘的感应提到最高。除了周崇山那深不可测的气运，水榭里还有两处隐藏的能量波动——屏风后一道淡灰色的，隐匿得极好；梁柱之间另一道，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罗盘对能量敏感得过分，根本察觉不到。
一明，一暗。加之回廊外那个，至少三个好手。
“陈小友，请坐。”周崇山终于抬起头，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声音温和，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望在茶案前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周总费心邀约，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崇山将一杯清亮的茶汤推过来，“听闻江城出了位年轻俊杰，短短数月便搅动风云。老夫心向往之，特备薄茶，想与小友认识认识。”
茶香袅袅，是顶级的明前龙井。
陈望没碰茶杯:“周总过誉。我不过是个有点特别能力的普通人，恰巧卷入些事情，谈不上搅动风云。”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了。”周崇山端起自己那杯，轻轻啜了一口，“破我周家风水局，解赵氏集团之困，擒食运徒，得特调局青眼，更让我那不成器的侄儿啸天栽了个大跟头……这一桩桩，可不是‘恰巧’二字能解释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过来:“小友可知，啸天那孩子，是我三弟的独子，也是我周家这一代最有望突破先天的苗子？”
正题来了。
陈望稳住心神:“擂台比武，各凭本事。周少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
“技不如人？”周崇山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若真是堂堂正正败了，我周家无话可说。但小友的手段……似乎不止于‘技’吧？”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气运被夺，根基受损，神魂遭创……这种伤势，可不象是寻常比武能造成的。小友可否为老夫解惑，你究竟用了何种……异术？”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象裹着铅。
水榭里的空气骤然凝固。屏风后和梁上的气息，有一瞬的波动。
陈望感到后背渗出冷汗。周崇山果然是为了“罗盘”的能力而来！他不仅知道周啸天气运被夺，甚至可能摸到了部分真相！
“周总说笑了。”陈望强迫自己镇定，“我只是学了些家传的调理之法，擅长化解晦气、疏导淤堵。周少当时气机紊乱，戾气缠身，我不过是帮他‘疏导’了一下，过程中可能有些激烈，但绝无恶意。”
“疏导？”周崇山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旋涡在转，“好一个‘疏导’。那不知小友可否也为老夫‘疏导’一番？”
话音未落，陈望陡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周崇山身上爆发！
不是物理上的气势，而是精神层面的、混合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某种冰冷意志的冲击！更可怕的是，周崇山头顶那暗金色气运微微沸腾，内核处的墨色旋涡转速加快，一丝极其隐晦但质量极高的“势”朝着他压来！
不是动手，是最直接的“试探”！用自身的气运和意志，来碾压、测试他的深浅！
陈望闷哼一声，感觉象是胸口压了块巨石，呼吸都变得艰涩。眼前阵阵发黑，周崇山的身影在视线里变得高大、威严，几乎要让他生出跪拜臣服的念头！
不能跪！不能服！
他咬牙，疯狂催动罗盘！【观测】全开，同时调动这些日子积蓄的精神力和青灵石转化的灵气，在周身撑起一层薄薄的、无形的“屏障”！
不硬抗，而是“引导”和“分流”！
罗盘传来剧烈的震颤，脑海中浮现出周崇山那暗金色气运的“流动轨迹”。陈望福至心灵，将精神力凝成极细的“针”，不去对抗那股压来的“势”，而是顺着其流转的缝隙，“刺”了进去！
“咦？”周崇山发出一声轻咦。
他感觉到自己的“势”在压到陈望身上时，竟象是压进了一团滑不溜手的棉花，又象撞上了一张疏而不漏的网——大部分力量被卸开、引导到别处，只有小部分真正作用在这年轻人身上。
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丝极其微弱但异常坚韧的“意念”，竟逆流而上，试图刺探他气运的虚实！
“好小子！”周崇山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收敛了气势。
压力骤消。
陈望大口喘息，后背已完全湿透。刚才那短短几秒的对抗，比任何一次战斗都凶险！不是力量的碰撞，是意志、心神和气运掌控层面的较量！
他感觉好不容易恢复的精神力又消耗了大半，脑袋隐隐作痛。罗盘传来轻微的疲惫感，【蕴养】进度甚至微微波动了一下。
代价……这就是随意动用能力对抗高位者的代价！
“看来小友确实有些真本事。”周崇山恢复了从容，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难怪啸天会栽在你手里。”
他重新斟了杯茶:“茶凉了不好，请。”
这次，陈望端起了茶杯。他知道，刚才那一关，勉强过了。周崇山确认了他有“特殊能力”，但具体是什么，有多强，恐怕还没完全看透。
他也确认了一件事——周崇山本人，是个极其可怕的高手！不仅是权势，其个人在“气运”或类似领域的修为，深不可测！
“周总今日邀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试探吧？”陈望喝了口茶，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让他镇定了几分。
“聪明。”周崇山放下茶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语气变得正式，“陈望，我周家与你本无仇怨。之前的冲突，多是旁系子弟不懂事，或是下面人办事不力。啸天的事，是他技不如人，冲动冒进，怨不得你。”
陈望静静听着。
“我调查过你。”周崇山继续说，“出身清白，能力特殊，有底线，重情义。这样的年轻人，如今不多了。”
他直视陈望:“我周家求才若渴。今日邀你，一是想化解误会，二是想问问你——可否愿意来我周家？”
直白的招揽。
“周家能给你赵昊给不了的东西。”周崇山的声音里透出诱惑，“资源、传承、庇护，乃至……解决你身上那点诅咒反噬的小麻烦。我周家珍藏中，恰好有一块‘百年雷击枣木心’，对于净化阴邪诅咒，有奇效。”
陈望心脏猛跳！百年雷击木心！苏瑾提到过的、能净化诅咒的珍稀资源！周家果然有！就这么轻易地抛了出来！
见他神色微动，周崇山微微一笑，继续加码:“你父母那边，我可以安排，搬到更安全、更舒适的地方。你那个小朋友张宸，如果他愿意，周氏集团旗下公司，可以给他一个项目经理的位置。还有李青山……八极拳一脉想重振声威，需要的可不只是几个好苗子，还有资源和场地。这些，周家都可以给。”
每一个条件，都精准地打在他最在意的点上！家人、朋友、恩人……甚至他自身的困境！
这是阳谋。用实实在在的利益和解决燃眉之急的资源，来瓦解他的抵抗。
“那……代价呢？”陈望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代价？”周崇山笑了，“不需要你付出什么。只需你添加周家，成为我周家的‘客卿’。平时只需在需要时出手相助，大部分时间你可以自由行动。赵昊那边，慢慢断了就是。特调局那边，周家可以出面协调，让你转为与周家对接的专员。双赢。”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理所当然。
陈望沉默了。
茶香在水榭里萦绕，窗外的水声潺潺。屏风后的呼吸平稳依旧，梁上的存在仿佛不存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周崇山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品茶，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他在等。等这个年轻人权衡利弊，等他在现实面前低头。
陈望确实在权衡。百年雷击木心的诱惑太大了，那是解决体内诅咒、消除最大隐患的希望！家人的安全，朋友的出路，李师傅宗门的支持……都是他无法忽视的现实。
如果点头，眼前的困境似乎都能迎刃而解。他可以得到资源快速成长，可以安心研究罗盘的奥秘，不必再时刻担心周家的报复，不必再为金钱和人情奔波……
可是……
他想起码头上那个差点成为祭品的流浪汉，想起三眼桥菜市场那些被窃取微末气运的普通人，想起张宸公司里那个留下不甘执念的亡魂……
他想起李青山的警告，想起苏瑾那句“注意安全，勿轻易承诺”，想起赵昊那句“周家的饭可不好吃”。
他还想起，周啸天那双充满戾气和贪婪的眼睛，想起周家旁系子弟的嚣张跋扈，想起那些被周家打压、吞并的企业和家庭……
周家的资源，沾着血。周家的庇护，带着锁链。
一旦上了这条船，他就再也不是陈望了。他会变成周家的“陈客卿”，他的能力会成为周家攫取更多利益、打压更多对手的工具。今天周崇山可以给他资源解决诅咒，明天就可以用新的诅咒控制他。今天可以庇护他的家人，明天就可以用家人威胁他。
这不是合作，是吞并。
更重要的是……他低头，看向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这只手，握着罗盘。这罗盘能观测气运，也能夺取气运。如果他用这能力去帮周家掠夺、镇压、算计……
那他和他所厌恶的那些食运徒、那些不择手段的超凡者，又有什么区别？
力量……应该是守护，而不是掠夺。
这个信念，在他得到罗盘的那一天，在他第一次帮助张薇化解桃花劫时，在他决定对抗南洋术士时，就已经种下了。
它或许天真，或许艰难，但……那是他陈望的底线。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周崇山。
老者的眼神依旧深邃平和，仿佛早已看透人心，认定这个年轻人最终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陈望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淅:
“周总的好意，我心领了。”
周崇山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但我这个人，野惯了，受不得约束。”陈望慢慢站起身，“赵昊是我朋友，李师傅对我有恩，特调局给了我应有的尊重。这些，我都记着。”
他顿了顿，直视周崇山逐渐转冷的眼睛:“至于周少的事……擂台之上，生死各安天命。他若不服，可以养好伤再来找我。但若周家有人想用盘外招……”
陈望的手按在了内袋的罗盘上，骨戒的隐匿效果彻底撤去。
那一刻，周崇山清淅地“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头顶，那原本被模糊化的气运骤然清淅！灰白的底色中，一道黑红诅咒如毒蛇盘踞，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团混沌古朴、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气息升腾而起，将那诅咒死死镇住！更有一丝锐利如剑、沉重如岳的武道意志，一道炽烈如火、灵动如风的金红贵气，以及一抹淡青冰冷、秩序井然的官方气息，隐隐环绕其间！
虽然微弱，虽然驳杂，却自成格局，不容轻侮！
周崇山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身后，屏风无风自动，梁上传来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水榭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陈望却仿佛毫无所觉，微微躬身:“茶很好，多谢周总款待。告辞。”
说完，他转身，推开水榭的门，沿着九曲回廊，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背对着那位江城枭雄，他能感觉到三道凌厉的目光死死钉在他的背上，仿佛随时可能化为实质的攻击。
但他没有回头。
走出清雅茶苑的大门，夜风一吹，陈望才发觉内衣已经湿透，紧贴在背上。他的手在微微颤斗，刚才那番话，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但他不后悔。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回不了头。
而有些底线，一旦突破，就不再是自己。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灯火阑珊的茶苑，然后转身，导入夜色中的人流。
水榭内，周崇山依旧坐在茶案前，面前的茶杯已经凉透。
屏风后转出个瘦削的中年男子，脸色苍白，眼神锐利如鹰。梁上飘下个穿黑色劲装的女子，身姿轻盈如猫。
“家主，要不要……”中年男子做了个手势。
周崇山摆了摆手。
他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然后缓缓放下杯子。
“通知下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暂时，不要动他。”
“可是啸天少爷他……”
“啸天技不如人，怨不得谁。”周崇山打断他，目光看向陈望离开的方向，“这个年轻人……有点意思。他不是赵昊的狗，也不是特调局的鹰。他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底线。”
他摩挲着茶杯边缘，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而这样的人，要么很快死在江湖里……”
“要么，就会成为真正搅动风云的……龙。”
夜色更深了。
运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倒映着两岸明明灭灭的灯火。
深渊的旋涡，因为一条不愿入网的鱼，开始加速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