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过安东,会发两张,还有一张,等一会发】
命令被迅速编码,通过野战电话和传令兵下达至各部队。
隆美尔的指挥风格在防御战中依然鲜明:极度主动、讲求效率、注重细节、并且为了达成目标不惜采用非常规手段。
隆美尔深刻地理解到,在这种僵持消耗战中,组织的韧性、战术的灵活性和士兵的意志品质,往往比单纯的兵力数量或技术装备优势更为关键。他的部队必须表现得比对手更坚韧、更狡猾、更能适应这残酷的消耗。
然而,当参谋长离去,观察所内只剩下他和一名沉默的勤务兵时,一股深沉的疲惫感,如同窗外逐渐浓重的暮色般,悄然包裹了他。
这不仅仅是连日缺乏充足睡眠的身体疲劳,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沉重感。
每日面对那些冰冷的伤亡数字,巡视那些在泥泞、寒冷和死亡的阴影下坚守的年轻而疲惫的面孔,处理永无止境的防御部署、物资调配、士气维系等繁琐事务这一切,与之前他率领装甲集群在广袤原野、巴黎市区上狂飙突进、以奇谋和速度撕裂对手防线、不断创造战场奇迹的感觉,截然不同。
防御是泥潭,是耐心的残酷比拼,是缓慢而持续的生命与资源消耗。他赢得的“极寒之狐”的赫赫威名,似乎也被冻结在了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城下这片僵持的、毫无浪漫色彩可言的堑壕战泥沼之中。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墙上那张大幅的东线战区图,视线越过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投向遥远的东方,落在那枚代表赤塔的红色标记上。他想起了在无忧宫那次简报中隐约得知的、皇帝亲自策划的“夜枭”行动。
还是说,即便失去了斯大林,这个已经破碎但依然庞大的红色帝国,会像一条被斩去头颅的巨蟒,仍然能用它那充满神经反射的躯体,在西伯利亚的严寒和空间中,进行漫长而盲目的最后挣扎?
他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不确定的、超越他职责范围的思绪强行驱逐出脑海。他的战场就在这里,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这些被炮火反复犁过、散发着死亡和钢铁气味的废墟与战壕里。
他的职责是守住这条用鲜血和意志构筑的防线,为柏林可能正在筹划的任何政治解决、战略奇袭或其他方向的突破,争取宝贵的时间,创造有利的态势。这是他的使命,也是他作为一名帝国将军存在的根本价值。
窗外的夜幕彻底降临。远方苏军阵地上,突然亮起了几道探照灯的光柱,徒劳地扫过黑暗的天空和荒芜的大地。
紧接着,幽紫与淡绿交织的极光正像流动的绸带裹住天幕,零星的枪声和几声沉闷的爆炸却突然撕碎了这诡谲的静谧,不知是哪一方的小分队又启动了他们的死亡游戏,但愿他们其中有人能活着回家吧
1月4日,午后,新西伯利亚城西,“旧货场”联军协调司令部附属营区,白俄“西伯利亚第一军”驻地,营区内飘扬的旗帜显得有些矛盾:一面是罗曼诺夫王朝的黑黄白三色帝俄旗,另一面则是更为常见的白、蓝、红三色俄罗斯国旗。
然而,旗帜的肃穆无法掩盖营地的破败与混乱。帐篷和简陋木板房排列不齐,许多帆布上补丁摞着补丁,在寒风中不住抖动。
污水在未及时清理的雪地上冻结成肮脏的冰面。与不远处德军和奥匈军营地相对整洁有序、甚至传来规律操练口令的景象相比,这里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消沉与无序。
营区边缘靠近后勤物资堆放场的一片空地上,一场激烈的冲突刚刚被闻讯赶来的军官和宪兵勉强压制下去,但紧张的对峙气氛仍未消散。
十几名头戴独特的黑色皮帽、臂戴红白袖标的奥地利合众国宪兵,手持上了刺刀的曼利夏步枪,与数量远超他们、情绪激动的白俄士兵隔着一段危险的距离相互怒视。
地面上散落着被砸开的破旧板条箱,里面流出的不是预想中的武器零件或弹药,而是冻得硬邦邦、表皮发皱的土豆,颜色可疑的黑麦粉,以及少量锈迹斑斑的肉罐头。
几名白俄士兵脸上带着新鲜的瘀伤和血迹,被同伴搀扶着,眼神中燃烧着屈辱的怒火。
“我们只是要拿回本就该属于我们的那份口粮!”一名脸颊瘦削、眼神桀骜的哥萨克少尉激动地对着面前一位面色冷峻的奥军上尉咆哮,他的俄语带着顿河流域特有的浓重卷舌音。
“连续三天了!运来的补给车,你们的人扣下一大半,说是要‘统一核查登记’!可我们都看见了!你们奥地利的营地那边,每天炊烟不断,面包混合着炖肉的香味都能飘过来!而我们的人呢?”
“只能分到一点点硬得像西伯利亚石头一样的面包干和皱巴巴的土豆,就着雪水下咽!如果没看错,这些你们认为的‘垃圾’是要丢掉的吧?你自己看看,这算什么盟友?这算什么公平?!”
奥军上尉脸色铁青,用带着明显维也纳口音的德语生硬地回答,旁边一名紧张的白俄通译结结巴巴地转述:
“少尉先生!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联军所有物资的接收、储存与分配,均由联军后勤司令部根据各部队上报的实有人数、作战任务及消耗定额统一规划调度!”
“你们的部队建制混乱,人员名册残缺不全,存在严重的虚报冒领嫌疑,必须经过严格核查后方能发放!你们聚众冲击后勤仓库,毁坏联军财产,殴打执行公务的宪兵人员这种行为,在任何一支正规军队里,都足以被定性为哗变!”
“核查?我们已经在这里干等了三天!我的弟兄们饿着肚子在雪地里等了三天!”哥萨克少尉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我们从伏尔加河一路打到这里,流血、冻死,为的是恢复神圣的罗斯祖国,为了沙皇和信仰!不是为了在所谓的‘盟友’这里,像讨饭的吉普赛人一样被盘查、被克扣、被像对待贼一样羞辱!我们也是人!我们也有活下去的理由。”
围拢过来的白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容疲惫而阴沉,低声的咒骂和不满的嘟囔汇聚成一片危险的嗡嗡声,奥军宪兵们明显紧张起来,手指搭上了扳机护圈,枪口微微抬起。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低沉的汽车引擎声传来。三辆黑色的、款式老旧的奔驰轿车驶入营区,在冲突现场附近停下。尼古拉耶维奇大公在几名衣着虽仍考究但难掩陈旧、面容同样阴郁疲惫的随从参谋陪同下,快步走来。
他穿着旧俄陆军将军的深绿色常礼服,胸前挂满了各式勋章,但礼服显然久未熨烫,有些皱褶,勋章的绶带也略显黯淡。他本人脸色苍白,眼袋深重,嘴唇紧抿,透露出巨大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疲惫。
“都给我住手!退后!”大公的声音依然保持着皇族特有的威严腔调,但若仔细分辨,能察觉到底气不足的微微颤抖。
他先是严厉地扫视了一圈激动的人群,目光在那名哥萨克少尉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奥军上尉,努力调整语气,使之更符合外交场合的缓和:
“上尉先生,这显然是一场令人遗憾的误会。我的士兵们……他们经历了太多艰难,远离故土,思乡情切,加上补给方面的一些……延迟,导致情绪有些失控。我以罗曼诺夫家族的名义保证,此事纯属误会”
“补给分配问题,我将亲自前往拜会贵军的康拉德元帅,并与联军司令部最高后勤官进行沟通。请您先让您英勇的部下们撤离现场,这里交给我来处理,如何?”
奥军上尉显然认出了彼得大公,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瞥了一眼周围越聚越多、眼神越来越不善的白俄士兵,又衡量了一下自己小队的人数,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体面的台阶。
他挺直身体,向大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虽然动作略显僵硬:“遵从您的意愿,大公,但我必须将此事如实上报。” 他示意宪兵们收起步枪,列队,但留下了两名士兵在稍远处“观察情况”,然后带着其余人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直到奥军宪兵的背影消失在营区拐角,彼得大公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自己麾下的士兵们,刚才那副强撑的威严迅速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深深疲惫、无奈,甚至是一丝窘迫。
“把受伤的人扶到医务所去,好好照料。”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近乎耳语,“其他人,都散了吧。回到各自的营帐去。补给的事……我会尽力去解决。我……我向大家保证。”
士兵们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最初的愤怒并未完全平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失望、茫然,以及被现实碾碎的无力感。他们慢慢散开,步履沉重,留下满地狼藉的物资和一片更加令人窒息的、失败的寂静。
彼得大公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破碎的包装纸,打在他脸上、身上,他仿佛毫无知觉,一种比西伯利亚严寒更加刺骨的冰冷,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那不是对气候的畏惧,而是对现实处境的绝望认知。他的军队这支由旧军官、哥萨克、保皇党志愿者以及部分被裹挟的平民组成的、号称“西伯利亚第一军”的武装力量,与其说是一支复兴帝国的利剑,不如说更像是一群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甚至连基本生存都无法保障的武装。
他们没有稳固的后方根据地,没有独立有效的后勤和生产体系,所有的武器、弹药、被服、食物,都严重依赖德意志帝国及其盟友的“援助”。
而这种援助,从来不是无偿的,更不是平等的,德方视他们为牵制、消耗布尔什维克兵力的有用工具,为将来在俄国领土上扶持亲德政权的潜在棋子,但绝非值得尊重和信赖的盟友。
奥地利、保加利亚、奥斯曼,这些同盟中的其他成员,各自有各自的盘算和困境,谁会真正在意一个失去了国土、仅剩空洞头衔和日益缩水的军队的大公的感受与尊严?
他甚至开始恐惧地思考那个更深远的问题:即便,在德国人的武力支持下,布尔什维克最终被击垮,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上,迎来的会是什么?会是罗曼诺夫王朝在莫斯科废墟上的复辟加冕吗?还是说,那将是一个由柏林遥控的、经济上被捆绑、政治上被阉割的、名义上独立实则附庸的“新俄罗斯”?
他手中的这面双头鹰旗,他的这个大公头衔,在帝国总参谋部的战略地图和资源分配表面前,究竟还有多少实质性的分量?
或许,从一开始,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就只是一场更大棋局中,注定要被消耗、利用然后边缘化的、带有怀旧色彩的筹码?
远处,隐约传来德军营地训练时整齐洪亮的口令声、卡车引擎的轰鸣声,那是力量、秩序与效率的象征。与之形成残酷对比的,是他身后这片营区—只有萧瑟的风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无处排遣的沮丧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