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美尔没有立即返回师部指挥车,他屏退了副官,独自一人,踏着及踝的积雪,走向营地边缘,那里,在一小片相对平缓的背阴坡地上,竖立着数十个用白桦木粗加工而成的简易十字架,歪歪斜斜,深浅不一地插在冻土里,构成这支部队抵达西伯利亚后设立的第一处战地墓地。
寒风在这里更加肆虐,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地面的粉雪,抽打在十字架上,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咽声。
他缓步走在墓碑之间,靴子深深陷入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许多十字架上只有用刺刀或匕首草草刻下的姓名缩写和阵亡日期,有些连姓名都没有,只有部队番号和“未知士兵”的字样。
最终,他在一座比其他略新一些的十字架前停下脚步。粗糙的木质表面,用军用匕首刻出的字迹深刻却潦草,仿佛刻写者当时手在颤抖:“汉斯·克劳泽,二等兵,第7连,1920129”。
隆美尔静立不动,身躯在狂风中如同一块磐石。雪花落在他肩章和帽檐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雪。
那个黎明前,年轻士兵因紧张而有些发白的脸,因看到俄军高危险目标而瞬间挺直的脊背,还有那些匆匆跑向围墙缺口拼死抵抗俄国人、最终消失在爆炸火光中的背影……
这些破碎的画面,与眼前这冰冷木牌上毫无生气的名字和日期,重叠,然后定格,他曾随口提及的、关于埃斯林根家乡教堂钟声的对话,此刻仿佛变成了回荡在这荒芜雪原上的、无声的安魂曲。
战争是普鲁士总参谋部地图上的箭头和参谋军官笔下的精妙计算,是工厂流水线上源源不断产出的坦克和炮弹,是后勤线上奔驰的卡车和运输舰。
在这里,他们像燃料一样被消耗,有的幸运地成为“战斗经验”和“勋章获得者”存活下来,更多的则变成统计表上冰冷的数字和眼前这些简陋十字架下的无名冻土。
但每一次胜利,也意味着更多“克劳泽”的永眠。这些消逝的生命,如同这西伯利亚无尽的雪花,一片片,悄无声息地落下,覆盖一切,看似轻盈无物,却在他日益增长的声望与内心之间,堆积起一道冰冷而厚重的隔阂。荣誉的桂冠,永远由牺牲的荆棘编织而成。
远处,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方向,又传来一阵沉闷的、连绵不绝的炮声,像大地深沉的叹息。那不是进攻的号角,而是僵持线上日常的、单调的、互相消耗的旋律。战争并未停歇,它只是在积蓄力量,或者等待某个变数。
隆美尔抬起右手,五指并拢,缓缓举至帽檐,向着那座简陋的、可能很快就会被风雪掩埋的坟茔,行了一个标准、缓慢、凝重的军礼。
动作刚硬如铁,带着普鲁士军官教科书般的精确与克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悼念的仪式感。寒风更加猛烈地撕扯着他的军大衣下摆,吹动他帽檐下过早灰白的发梢。
礼毕,他放下手,没有再多看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踏着来时的足迹,向营地中心那片依然笼罩在疲惫与生存气息中的区域走去。
雪地上留下两行坚定而孤独的脚印,很快就被不断落下和吹起的雪沫逐渐抚平、掩盖。
其中包括:数份经过文学化处理的俄军“逃亡者”证词副本,细节丰富,情感饱满;几张经过特殊暗房技术处理的照片,画面凸显了衣衫褴褛的平民和表情凶狠的苏俄军士兵;一份拟通过瑞士《新苏黎世报》首发的报道大纲,标题极具冲击力:《红色沙皇的盛宴与士兵的黑面包:乌拉尔以东的饥饿真相》。
威廉二世快速翻阅着,目光在几张照片上稍作停留,又扫过证词中某些过于戏剧化的段落。他没有立即发表评论,只是将文件夹轻轻合上,放在桌角。“告诉戈培尔博士,”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
“尺度的把握,他比我更专业。但有一条底线,如果被抓住确凿的、无法辩驳的伪造证据,导致帝国宣传机器的信誉受损,他将独自承担一切后果,‘艺术性强化’不能变成可被戳穿的笑话。”他抬眼看向莱因哈特,“‘夜枭’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莱因哈特立正回答:“斯科尔兹内少校一小时前发来加密简报。‘狼人’第一梯队四十人已分三批,通过不同身份和路线向东潜行,第一批伪装成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疗物资押运队,已进入立陶宛境内。”
“第二批以被疏散的波罗的海德意志裔技术工人身份,乘坐火车前往明斯克;第三批冒充瑞典木材公司的勘探小组,计划经芬兰进入卡累利阿地区。”
“所有装备均经过特殊处理,无线电联络使用一次性密码本,下一联络窗口定于明晚二十一时,关于斯大林在赤塔的具体位置、日常警卫配置、行动规律等核心情报,我们通过白俄旧军官网络、被策反的苏军通讯参谋、以及伪装成皮毛商人的商业情报员三条线正在加紧搜集,但目前反馈的信息仍显模糊且互相矛盾,可信度有待核实。”
威廉二世走到书房巨大的拱形窗前,望着窗外无忧宫花园里被积雪覆盖的雕塑和光秃秃的树丛。
“斯大林这鼻痒的悍匪生性多疑,狡兔三窟,他在赤塔的行踪,恐怕只有最核心的几名契卡头目清楚,斯科尔兹内最终成功的概率,或许比他向我汇报的百分之四十还要低。”
皇帝背对着莱因哈特,声音里听不出失望,反而有种冷静的评估,“但即便‘夜枭’最终未能擒获目标,甚至……全军覆没,这次行动本身也并非毫无价值。”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复杂而深沉的光芒,那是一种超越了单纯战术得失的、属于战略家的考量:“它就像一根淬了毒的尖刺,一旦被我们投掷出去,无论最终是否命中,都会长久地扎在布尔什维克高层的神经中枢里。”
“他们会风声鹤唳,会耗费巨大的精力和资源来加强内部保卫,会互相猜忌,会因恐惧而做出错误的判断。”
“行动的过程本身—渗透、伪装、潜伏、以及可能发生的交火或混乱—就能产生我们无法预料的‘副产品’:情报、恐慌、乃至其指挥体系内的裂痕。有时候,对敌人最脆弱的神经进行持续而隐蔽的威胁,其战略价值,可能比一次干净利落的斩首更为持久和深远。”
莱因哈特默然伫立,心中凛然。皇帝的思维已经跳出了一次特种作战的成败框框,将其置于更宏大的战略模糊和心理博弈棋盘上。
对赤塔的威胁,无论虚实,本身就成为一件悬在苏俄残存指挥体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持续消耗其注意力与安全感。
“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方面,”威廉二世转换了话题,走向悬挂着东线态势图的墙壁。
“曼施坦因最新的报告显示,我军转入巩固防御后,苏军大规模反击的力度明显减弱,似乎也在重新评估局势,可能面临着兵力疲惫和补给困难的双重压力。”
“联军内部的争吵随着战事趋缓而稍有平息,但匈牙利人和罗马尼亚人之间因战利品和补给分配产生的裂痕,以及土耳其人对高加索和中亚方向的单独兴趣,这些矛盾只是被暂时压抑,并未消除。”
“陛下,我们是否需要对阿尔及尔和渥太华方面那些小动作,进行更有力的压制或干扰?”莱因哈特谨慎地询问。
“暂时不必。”威廉二世微微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橡木桌沿,“让他们去输送那些精密零件和图纸吧,咱们截到多少拆多少,实在不行卖给别的国家,以苏俄远东目前那种混乱、低效且充满官僚扯皮的体系,这些‘高级货’能发挥出几成设计效能?”
“我很怀疑。或许反而会加剧其内部不同派系、不同工厂对稀缺技术和资源的争夺,滋生更多的腐败和低效。”
“至于舆论场上……”他看向桌角那份“真相回声”的文件夹。
“等戈培尔的‘弹药’开始在全球炸响,阿尔及尔的埃兰和渥太华的丘吉尔那点基于旧式道义观的、苍白无力的支援呼声,在铺天盖地的、血淋淋的‘暴政内幕’揭露面前,还能剩下多少分量?人们总是更容易被具象的恐怖故事所吸引,而非抽象的政治原则。”
他再次走回巨幅地图前,目光缓缓掠过那片从维斯瓦河一直延伸到叶尼塞河的、已被帝国蓝色覆盖的广袤区域,最后停留在更东方那片依然空白或标有红色虚线的地带。
“军事上的直接征服,有其物理和生理的极限。尤其是在西伯利亚这样的空间、这样的气候条件下,面对一个组织虽已涣散但抵抗意志尚未完全崩溃的对手。”
“曼施坦因、古德里安、隆美尔,他们已经将帝国的剑锋推到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长度和锐利度。现在,是时候让更灵巧、更阴险的工具发挥作用了。”
“一把匕首,刺向对手最敏感的中枢神经;一面镜子,照出对手最不堪的内部丑恶。一个从内部瓦解其凝聚力,一个从外部摧毁其道义性。”
莱因哈特适时地提醒,语气保持着副官应有的客观与审慎:“陛下,恕我直言,无论是‘夜枭’还是‘真相回声’,其一切效果都建立在一个根本前提之上—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前线必须保持稳固,军事压力必须持续存在,若我军防线出现动摇甚至溃退,那么所有精妙的谋略都将失去依托,化为泡影。”
“完全正确,你这点和汉斯一样。”威廉二世颔首,对莱因哈特的清醒表示认可。
“所以,给曼施坦因的命令必须明确而坚定:他的首要任务,不再是追求突破性的进攻,而是构筑一条俄国人无法逾越、或逾越代价高到无法承受的钢铁防线。”
“他要让斯大林清醒地认识到,试图正面击垮我们在西伯利亚的军团,将是比他们想象中更加漫长、更加血腥、更加绝望的过程。我们必须为‘夜枭’的渗透和‘真相回声’的发酵争取最关键的时间,同时也为……未来可能出现的、非纯粹军事解决途径,积累必要的筹码和态势。”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思绪,又仿佛在向这位精明而忠诚的副官阐述某种更深层的战略哲学:
“莱因哈特,我们此刻的处境,很像一个面对复杂锁具的匠人。军事力量是我们最粗壮、最有力的撬棍,可以用来强行破坏锁壳,甚至砸开门板。”
“但面对一些特别古老、特别顽固的锁,蛮力可能事倍功半,甚至损坏门框本身。‘夜枭’这样的特种行动,就像是精心打造的探针,试图深入锁芯内部,感受其结构,寻找最脆弱的簧片。”
“而戈培尔的宣传舆论战,则是腐蚀剂,试图从分子层面削弱锁具的材料强度,同时向围观者大声诉说这把锁是多么邪恶、丑陋、不配存在。”
他走到壁炉旁,拿起铁钳拨动了一下炉火,火星噼啪炸起。
“但最终,锁芯是否会按照我们的意愿转动,那扇门后究竟是我们期望的宝藏,还是另一个更加棘手的迷宫……或许,我们正在试图解开的,不仅仅是一把地理或政治意义上的‘锁’。”
“我们面对的,可能是一整个时代的严寒,一种文明碰撞产生的厚重冰层,军事的锋芒可以凿开冰面,但要让冰层彻底消融,或者让船只安全通过……需要的或许是阳光,或许是时间,或许是我们尚未完全掌握的、另一种形态的热量。”
莱因哈特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话语中那一丝罕见的、超越了具体战术甚至战略的、近乎历史哲学式的深意与审慎。
这已不是单纯的对一场战役或一个行动的风险评估,而是对这场战争的本质、对帝国扩张所能触及的物理与政治极限、以及对战后世界秩序构建之艰难的、更为宏观和冷峻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