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关于林潇的种种议论,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神都的朝堂与市井间激起一圈圈涟漪之时,城南苏府的后花园里,却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宁静。
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凉亭之内,苏婉清正独自一人,对着一局未完的珍珑棋局,凝神沉思。
她面前的石桌上,除了黑白分明的棋子,还静静地放着一卷书,书页上压着一片刚刚飘落的、脉络清晰的梧桐叶。
茶炉上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岁月静好。
然而,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这位京城第一才女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她手执一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迟迟未能落下。那双往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浅浅的雾气,焦点涣散,不知飘向了何处。
自那日父亲将宫宴请柬拿来之后,她的心,就乱了。
“林潇”这两个字,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魔咒,日夜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水调歌头》带给她的震撼,是颠覆性的。
作为一个在诗词歌赋上有着极高骄傲的女子,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那首词中蕴含的才情与胸襟,是何等的天纵奇才。
理智告诉她,能写出这等词句的人,绝不可能是传闻中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
可情感上,她又实在无法将那个曾当街拦下自己车驾,言语轻浮的纨绔子弟,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作者联系在一起。
这种巨大的认知撕裂感,让她备受煎熬。
她甚至破天荒地,派出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外面打探关于林潇的一切消息。
而打探回来的结果,更是让她匪夷所思。
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闭门不出,潜心向学?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地扎进了苏婉清的心里。
而中秋宫宴,就成了拔出这根刺的唯一机会。
父亲说得对,是真是假,亲眼去看看,便知分晓。
可一想到要在那种万众瞩目的场合,与那个人一同出现,甚至可能要面对别人将他们二人并提的调侃,她便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恼与抗拒。
“小姐,您这枚子,都快想一炷香的功夫了。”侍女绿绮端着一盘新切的蜜瓜,轻笑着走进凉亭,“再想下去,天可就要黑了。”
苏婉清被她打断思绪,这才回过神来,看着手中那枚己经被指尖捂得温热的棋子,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红晕。
她随手将白子落在棋盘一角,却瞬间破坏了原本的大好局势。
“罢了,不下了。”她有些烦躁地推开棋盘,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绿绮将蜜瓜放在桌上,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眼珠一转,试探着问道:“小姐,明日便是中秋宫宴了,您的礼服和首饰,都还没定下呢。夫人刚才还派人来问,说让您拿个主意。”
往常,对于这种宴会,苏婉清向来是不上心的,总是随意挑选一套素雅的衣裙便作罢。
她本能地想说“随便吧”,可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那是一种怎样的孤高与出尘?
若是与这样的人同处一殿,自己又该是何等模样?
“去把前几日‘霓裳阁’新送来的那几套都拿来我看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地说道。
“哎!”绿绮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小跑着去了。
很快,几名侍女便捧着数个巨大的托盘,走进了苏婉清的闺房。
托盘之上,是一套套精美绝伦的宫装礼服。
有雍容华贵的牡丹纹织金长裙,有清丽脱俗的月白广袖流仙裙,还有娇俏明艳的桃红对襟襦裙每一件,都足以让神都任何一位贵女为之疯狂。
苏婉清站在一排衣架前,目光在一件件华服上缓缓扫过。
她伸出纤纤玉指,拂过一件正红色宫装上用金线绣成的凤凰图样,摇了摇头。
太艳丽,太张扬,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的目光,又落在一件鹅黄色的罗裙上,想象着穿在身上的样子,又摇了摇头。
太娇嫩,太小家子气。
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一件天水碧色的长裙上。
那裙子的颜色,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而纯粹。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片层层叠叠的、仿佛在月光下流淌的云纹。广袖飘逸,衣带当风,整件衣服都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这件衣服,很美。
也很符合她“京城第一才女”的清冷人设。
若是往常,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它。
但今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她下意识地,又想起了那首词。
那首词里,有出尘的仙气,却也有“起舞弄清影”的洒脱,有“照无眠”的惆怅,更有“但愿人长久”的人间温情。
那是一种复杂而立体的、她从未领略过的境界。
“小姐,这件天水碧云纹裙,最衬您的气质了。”绿绮在一旁赞叹道。
苏婉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少女,美丽依旧,却也清冷得像一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冰。
她真的要以这副模样,去见那个人吗?
去印证他,究竟是惊才绝艳,还是欺世盗名?
“绿绮。”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
“把把那件月白色的拿来我试试。”
绿绮一愣。
那是一件极为素雅的月白色长裙,款式简单,没有任何繁复的刺绣,只在领口和袖口处,用同色的丝线,滚了一道精致的兰草暗纹。
这件衣服,是苏婉清所有礼服中,最低调,也最不起眼的一件。
“小姐,这件会不会太素了些?”绿绮不解地问道。
“拿来吧。”苏婉清的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当她换上那件月白色的长裙,重新站在镜前时,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
褪去了天水碧色的仙气与疏离,月白色的素雅,反而将她自身那股与生俱来的书卷气,和大家闺秀的温婉端庄,衬托得淋漓尽致。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第一才女”,而更像是一个从诗卷中走出的、温润如玉的大家闺秀。
清冷依旧,却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亲近。
镜中的苏婉清,自己也看得微微一怔。
“首饰呢?”她轻声问道。
绿绮连忙捧上一个锦盒,里面是各式珠翠环佩。
苏婉清的目光,扫过那些璀璨夺目的珠花、金簪、玉钗,最终,却从中取出了一支最简单的、通体温润的白玉簪。
她拔下发髻上原本的珠钗,亲手将这支白玉簪,插入乌黑的发间。
再无他物。
“小姐”绿绮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打扮。
这哪里像是要去参加皇家宫宴,分明像是要去书院里听一场讲学。
“就这么定了。”苏婉清看着镜中那个素雅端庄的自己,纷乱了一下午的心,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或许,她只是不想在那个人可能的光芒万丈之下,让自己显得像一个刻意争奇斗艳的庸脂俗粉。
又或许,她只是想用这种最本真、最朴素的姿态,去进行一场最纯粹的、关于才华与人品的审视。
她轻轻抚摸着发间的玉簪,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呢喃,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下一个郑重的决定:
“林潇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绚烂的金色。
神都的夜,即将到来。
而那座灯火辉煌的皇城,也正静静地等待着,它今夜的主角们,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