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江阴要塞指挥部。
硝烟从破损的窗户不断涌入，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和浓重的血腥味。长条桌上铺着的地图已被炮火震落的灰尘覆盖，几处茶杯翻倒，褐色的茶渍浸染了图纸边缘。但围在桌旁的人谁也没去理会，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何志远，和他面前那部刚刚放下的话筒。
“委员长口谕……”何志远重复了一遍电话内容，声音在炮声间歇中显得格外清晰，“……一批重要装备，将于今日傍晚前后，经‘特殊路线’运抵江阴，交我部使用。此系绝密。”
指挥部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隆隆的炮声和电台滴滴答答的声响。众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转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作狂喜与更深的疑虑交织的复杂神色。
“特……特殊路线？”重炮旅旅长陈长捷少将最先忍不住，他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胡子拉碴，声音沙哑，“军座，这长江都被鬼子舰船堵着，陆路三面被围，天上鬼子飞机盯着，哪来的‘特殊路线’？难不成从地底下钻出来？还是委员长能请动洋人的飞艇？”
英国观察员布朗中校此时也在指挥部——他的“江狐”号在上午的炮击中被近失弹震伤了船舷，已暂时撤往上游较安全水域检修，他本人则坚持留在岸上观察。闻言，他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用带着牛津腔的中文谨慎地说：“何将军，如果是通过……缅甸方向，或者法属印度支那的陆路通道，时间上绝无可能在傍晚抵达。空运？以贵国目前控制的机场和运力，大规模运输重装备也不可能。”
法国观察员贝朗特上校摸着下巴：“除非是……北边？”他声音压低，几乎是用气声说出的这个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北边？苏联？
何志远抬起手，制止了众人的猜测和议论。“委员长没说，我们也不必猜。既然有命令，我们执行就是。但在这批‘装备’抵达之前——”他加重了语气，手指重重敲在地图标注日军舰队的位置，“我们得先扛住眼前这关！王司令，浮动炮台就位没有？”
江防司令王敬久脸色凝重地点头：“两艘驳船，‘镇涛’、‘锁浪’，各载一门150毫米榴弹炮，已从隐蔽河湾驶出，在鹅鼻嘴下游三公里处江面锚泊。炮位用沙包和钢板简易加固，观测班设在岸边隐蔽所，电话线路已接通。但……”他顿了顿，“军座，那是驳船，不是军舰，一炮打出去，船体震动剧烈，下一发射击的精度根本无法保证。而且完全暴露，日军舰炮只要一轮齐射，它们就……”
“就是一次性消耗品。”何志远替他说完，语气冰冷，“我要的就是那一两次开火的机会。告诉‘镇涛’、‘锁浪’的官兵，他们的任务不是击沉敌舰，是吸引火力，打乱敌舰阵脚，为岸防主炮创造机会！开火命令由我直接下达！”
“是！”王敬久咬牙应道。
“高旅长，”何志远看向高志航，“p-36状态如何？还能出动几次？”
高志航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发亮：“六架p-36，状态良好！上午的空战证明了它们的优秀，爬升快，火力猛，鬼子现有的九六、九七式根本不是对手！飞行员们士气高昂！燃油弹药补充完毕，随时可以升空！不过……军座，鬼子吃过亏，下午可能会调更多战斗机来，或者改变战术。”
“他们变，我们也变。”何志远道，“你的p-36，下午的任务不是与敌机纠缠。以双机或四机编队，超低空沿江飞行，利用江面水汽和地形掩护，突袭日军舰队！特别是那两艘轻巡洋舰！用127毫米机枪扫射其舰桥、观瞄设备、防空炮位！骚扰它们，让它们不能安心炮击！必要时，可以尝试用机腹挂载的小炸弹攻击其水线附近！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超低空突袭舰艇？”高志航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极其危险的战术，日军舰艇的防空火力虽然对高空目标一般，但对低空贴江面飞行的飞机威胁很大。“军座，这太冒险了！”
“再冒险，也比让它们的140毫米炮弹砸在我们头上强！”何志远斩钉截铁，“执行命令！”
“……是！”高志航脚跟一并。
“李副师长，地面防线情况？”
李振邦脸上有一道新添的擦伤，渗着血珠，他胡乱抹了一把：“前沿阵地被打烂了，但核心工事大部分还在。弟兄们伤亡很大，特别是上午反突击的那个团，减员三成。但士气还行，新到的反坦克炮和炮弹很提气。小鬼子上午吃了亏，下午的进攻肯定会更猛，估计会重点攻击我们左翼和结合部。我已经把预备队最后一个营填上去了。但军座，如果鬼子再投入新的重炮部队，我们的工事恐怕……”
“没有恐怕。”何志远打断他，“工事毁了，就用战壕；战壕平了，就用弹坑；弹坑没了，就用尸体当掩体！告诉每一个士兵，背后是长江，是南京，我们没有地方可退！守不住，就是死！但死之前，也要拉够垫背的！”
“明白！”李振邦眼中凶光毕露，“小鬼子想过去，除非从我师全体弟兄的尸体上踏过去！”
“陈旅长，你的重炮，还有多少炮弹？”
“150毫米的，还有一百五十发左右。105毫米的，三百多发。240毫米的……只剩十二发了。”陈长捷声音苦涩，“得留着对付最硬的目标。”
“好。你的炮，下午不要分散射击。集中所有150毫米以上火炮，听我号令，等我浮动炮台和航空兵吸引住日军舰队火力后，给我对准‘由良’或‘鬼怒’其中一艘，来一次全火力齐射！不用管精度，用炮弹覆盖它所在的江面区域！我要让鬼子知道，长江，不是他们家的澡盆！”
“是！”
“周参谋长，突击队还有消息吗？”
“有，但联系时断时续。”周卫国眉头紧锁，“大部分突击队仍在敌后活动，不断袭扰日军补给线和零星部队。但日军明显加强了警戒和扫荡，有两个突击队失去联系超过四小时了，恐怕……”他没有说下去。
何志远沉默了一下：“让他们继续坚持，尽可能拖住日军迂回部队的步伐。另外，通知他们，如果事不可为，允许向皖南方向分散撤退，保存力量。”
“是。”
“戴局长，”何志远看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戴笠，“刘峙的口供，我大致看了。你立刻整理一份摘要，用绝密渠道发往武汉，直接呈送委员长。另外，名单上那些人……”他眼中寒光一闪，“你酌情处理，但注意方式，不要引起大的动荡，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戴笠微微颔首：“属下明白。已安排可靠人手，分头进行。江阴这边，是否需要加派人手，防止日军小股部队或汉奸破坏？”
“你看着办。指挥部、弹药库、通讯站、医院，这些要害部门，必须确保安全。”
“是。”
部署完毕，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指挥部里只剩下何志远、周卫国，以及不肯离去的布朗和贝朗特。
“何将军，”布朗中校忽然开口，语气比之前更加郑重，“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我钦佩您和您部队的勇气与牺牲精神。但作为一名旁观者，我必须说，以目前的态势，纯粹的防守……恐怕难以持久。即便傍晚真有援军或装备抵达，如果数量不足，或不能立即形成战斗力，恐怕……”
贝朗特上校也道：“何将军，是否考虑过……战略性撤退？在防线被完全突破前，有组织地撤往北岸或西面山区，保存有生力量，以利再战？当然，这只是一个军事建议，最终决定权在您。”
何志远看着两位外国军官，他们的建议是理智的，是符合军事常识的。但……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何志远缓缓道，“但江阴，不能撤。一撤，长江门户洞开，南京直接暴露在日军炮口之下，武汉也将震动。更重要的，是士气，是民心。全国都在看着江阴，看着我们这群守军。如果我们撤了，那些正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会怎么想？那些在后方节衣缩食支援抗战的百姓会怎么想？那些在国际上为我们奔走呼吁的朋友会怎么想？”
他走到破损的窗前，指着外面被硝烟笼罩的阵地：“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我中华儿郎的鲜血。今天，我们或许会全部战死在这里，但我们要用我们的死告诉日本人，也告诉全世界：中国人，守土抗战的决心，比他们的钢铁更硬！中国，亡不了！”
布朗和贝朗特肃然。他们从何志远平静的话语里，听出了一种不容置疑、视死如归的决绝。这不是盲目的狂热，而是经过冷静权衡后，将国家民族命运置于个人生死之上的崇高抉择。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何志远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下午两点整，日军的新一轮总攻，在更为猛烈的炮火准备后，再次开始。
这一次，日军的战术明显调整。正面，谷寿夫指挥的第十八、第三师团依旧保持强大压力，但攻击重点更加明确，集中炮火和坦克，猛攻德械师防线上的几个薄弱结合部。与此同时，松井石根亲自督率的第六、第十六师团先头部队，也从侧翼施加了巨大压力，试图牵制守军兵力，寻找突破口。
炮声、枪声、喊杀声、爆炸声，再次响彻整个江阴防线。战斗的激烈程度，远超上午。入的九六式150毫米榴弹炮和式105毫米加农炮显示了可怕的威力，守军许多精心构筑的钢筋混凝土工事被直接命中，化为废墟。日军步兵在坦克掩护下，一波接一波地涌上，完全不吝惜伤亡。
守军阵地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在狂暴的攻击下，不断被侵蚀，被削弱，但依然顽强地屹立着。新补充的pak 36反坦克炮发挥了关键作用，在近距离一次次摧毁日军的坦克。但日军的坦克实在太多，步兵也仿佛无穷无尽。
就在地面战事惨烈进行的同时，长江江面上，决定江阴命运的另一次交锋，也拉开了序幕。
日军轻巡洋舰“由良”号，在四艘驱逐舰的护卫下，大摇大摆地驶入距离江岸约十公里的江面主航道。其高大的三脚桅杆上，观测兵正用高倍望远镜仔细搜索着江岸的炮台位置。舰桥内，舰长木村康介大佐面带矜持的冷笑，看着远处被硝烟笼罩的江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