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七时四十分，江阴要塞指挥部。
长条桌旁挤满了人，除了昨夜与会的高级军官，各团、营主官，炮台指挥官，甚至连江防鱼雷艇队的队长、英国“江狐”号护卫舰舰长布朗中校、法国军事观察团团长贝朗特上校都列席了。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铁锈混杂的气味，墙角那部野战电话每隔几分钟就响起，通讯兵嘶哑的汇报声一次次打断会议进程。
“下游三十公里，狼山观测哨确认，日军舰队以‘出云’号为首，呈单纵队，航速约十节。其后跟随四艘驱逐舰，型号确认为‘吹雪’型。再后方有大量运输舰轮廓，具体数量不明，但至少二十艘以上。”
何志远站在巨大的江防地图前，用红蓝铅笔在狼山位置重重划了一道斜杠。“二十艘运输舰，按日军标准运载量，每舰至少一个大队，那就是近两万人的先头部队。松井石根这是要把整个师团一次性砸上来。”
“不止。”戴笠从公文包中取出几张航拍照片，虽模糊，但能分辨出舰型。“今晨六时，我们最后一架可用的侦察机冒险抵近，飞行员回报，运输舰后方还有至少八艘中型舰艇，吃水较深，疑似装载重炮和战车的登陆舰。日军可能想用舰炮轰开缺口后，立即实施两栖登陆，建立滩头阵地。”
“滩头？”江防司令王敬久皱眉，手指在地图上沿江几个可能登陆点滑动，“小孤山、鹅鼻嘴、黄山炮台正面江滩……这些地方我们都埋了雷，布了铁丝网和障碍物，他们没那么容易上来。”
“如果舰炮把雷区、障碍物都犁一遍呢？”重炮旅旅长陈长捷少将闷声道，他是个黑脸膛的山东汉子，说话直来直去，“八门203毫米炮，射程二十公里，备弹量少说上千发。它要是豁出去打上半天，什么工事都得平。”
“所以我们不能让它舒舒服服地打。”何志远用铅笔敲了敲地图上预先标出的雷区和炮位，“计划不变，但根据新情报做微调。陈旅长，你的240炮，射表重新算过没有？”
“算了一夜。”陈长捷从怀里掏出一本油腻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根据戴局长提供的‘出云’号改装数据，我们模拟了三种射击方案。最理想是在一万两千米距离上开火，这个距离上，我们的240毫米穿甲弹有很大概率击穿其230毫米主装甲带。但问题是，我们的观瞄设备，在这个距离上命中移动目标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二。”
“如果把它放近到八千米呢？”高志航问。
“命中率能提到百分之五到八，但同样，我们进入它主炮的有效射程，而且它可能已经通过雷区，进入相对安全的航道。”陈长捷叹气，“这是个两难。远了打不中，近了挨打狠。而且日军驱逐舰一定会前出扫雷、警戒，我们的炮台位置恐怕早就被日军侦察机摸清了。”
指挥部里一时沉默，只有电话铃声和远处隐隐传来的部队调动声。
“布朗中校，”何志远忽然转向那位身着白色皇家海军热带制服、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英国军官，“贵舰的120毫米主炮，最大射程多少？穿甲能力如何？”
布朗正在小本子上记录，闻言抬起头，湛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谨慎：“何将军，我舰主炮最大射程一万五千米，但在长江这样的受限水域，有效射程约一万米。对‘出云’号这样的装甲目标，120毫米炮除非击中薄弱部位，否则难以造成致命损伤。而且，我必须强调，我接到的命令是‘观察与有限度自卫’，在没有得到伦敦明确授权前，我不能让‘江狐’号卷入与日本海军主力舰的正面对抗。这涉及外交政策，请您理解。”
意料之中的回答。何志远点点头，并不显得失望。他看向法国人贝朗特。
贝朗特上校摊摊手，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说：“何将军，我国在远东的海军力量……很有限。我们能提供的，主要是工兵技术和医疗援助，正如之前所做。直接军事介入，目前巴黎不会有此考虑。”
“理解。感谢两位及贵国迄今为止的一切援助。”何志远语气平静，目光重新回到地图上，“那么，这一战，主要还得靠我们自己。”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现在我命令。第一，陈长捷，你的重炮旅，按第二套方案准备。‘出云’号进入一万五千米距离时，黄山炮台两门240炮进行试射，校正诸元，但不要暴露全部火力。等它进入一万两千米，锁江、镇海两炮台同时开火，六门240炮齐射，目标：敌舰前主炮塔基座和后烟囱。打完一个基数急速射，不管战果如何，立刻组织炮位转移，尤其是开火位置，用预设的轨道和拖车，能挪多远挪多远。”
“是！”陈长捷起身，又犹豫道：“军座，一个基数就是六十发，六门炮齐射，炮管过热，精度会下降，而且转移阵地至少需要四十分钟，这期间我们无法提供火力支援。”
“我知道。所以要快、要准、要狠。你们的任务不是击沉它，是打疼它，打乱它的节奏，为航空兵和水雷创造机会。”何志远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高志航，你的特别攻击队，挂载250公斤穿甲弹，在岸炮开火后五分钟起飞。不要从高空进入，利用晨雾和江面水汽，超低空贴江面飞行，从下游方向逆流突袭。目标：敌舰水线，特别是舰艏和舰艉弧形部。日军驱逐舰防空火力以25毫米机炮为主，射程有限，你们贴着江面进去，它们不敢随意开火，怕误伤己舰。投弹后立刻爬高，从上游方向脱离，不要恋战。”
“明白！”高志航眼中燃起战意，“低空突防，专攻水线。只要有一枚命中要害，就够它受的。”
“第三，王敬久，你的水雷，起爆控制系统检查过了？”
“检查了三遍，绝对可靠。”王敬久道，“一百枚德制磁性水雷，分三列布设在预设航道，深度十到十五米，覆盖宽度八百米。控制站设在鹅鼻嘴反斜面，有电话直连各雷区。只要‘出云’号进入雷区中心，我按下按钮，就能同时引爆上游和下游的雷，把它夹在中间。就算炸不沉，也能让它失去动力，困在江心。”
“好。雷区是我们的杀手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等它完全进入，再动手。”何志远点头，又看向江防鱼雷艇队队长刘国钧，一个皮肤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刘队长，你的几艘老家伙，还能动吗？”
刘国钧站起身，脚跟一并，声音洪亮：“报告军座！‘湖鹰’、‘湖隼’、‘湖鹗’三艇，锅炉老旧，航速最高只有十八节，鱼雷是老式的450毫米，射程不足三千米。但机器保养得好，官兵斗志昂扬！只要军座一声令下，我们豁出命去，也能把雷送到小鬼子肚子底下！”
“不要你们送命。”何志远摆手，“你们的任务是佯动。在航空兵攻击结束后，‘出云’号注意力被吸引时，你们从上游顺流而下，做出突击姿态，把日军驱逐舰的火力和注意力引开，为王敬久的水雷攻击和敢死队的火攻船创造机会。记住，冲到五千米距离就转向撤退，绝不准进入三千米以内！这是命令！”
刘国钧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挺胸道：“是！遵命！”
“第四，敢死队。”何志远看向一旁沉默坐着的几位军官，他们是各部队选拔出来的死士，队长是德械师的一名连长，叫杨大力，河北人，曾在喜峰口用大刀砍死过七个鬼子，脸上一条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杨连长，火攻船和爆破艇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杨大力起身，声音粗粝，“二十条小船，装满火药、汽油、硫磺，用油布盖着，藏在芦苇荡里。每条船两个人，一个操舵，一个点火。只要‘出云’号停下，我们就从两边江岸划出去，顺流撞它丫的！爆破艇是缴获的鬼子汽艇改的，船头绑了五百公斤炸药，撞上就炸！”
“不是撞上就炸。”何志远纠正，“要撞在水线以下，最好在螺旋桨或者舵叶位置。操舵手必须水性极好，撞之前跳船。你们的命，比船金贵。撞沉了‘出云’，我要给你们请功，要看着你们娶媳妇、生娃。明白吗？”
杨大力眼眶一红，重重点头：“明白！军座，兄弟们没一个孬种！”
“好。”何志远深吸一口气，看向所有人，“各位，江阴是南京门户，此战若败，南京危矣，抗战大局危矣。日军有坚船利炮，我军有必死决心。我何志远在此立誓，与江阴共存亡。诸位，拜托了！”
“誓与江阴共存亡！”指挥部内，所有人齐刷刷站起，声震屋瓦。
命令下达，众人鱼贯而出，奔赴各自战位。指挥部内只剩下何志远、周卫国、戴笠和几位高级参谋，以及不肯离去的布朗中校和贝朗特上校。
“何将军，”布朗忽然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虽然‘江狐’号不能直接参战，但我可以以个人名义，让我的枪炮长和观测员，协助贵军岸防部队进行测距和弹道计算。我们的光学设备比贵军先进一些。另外，我舰上有两部高倍率望远镜，可以架设在制高点，为贵军提供更准确的观测数据。”
贝朗特也道：“我的工兵可以协助检查加固炮位掩体，医疗队可以前出设立急救站。何将军，法兰西敬佩勇士，我们会做力所能及的一切。”
何志远郑重地向两人敬了个军礼：“多谢。此情，中国人民铭记于心。”
上午八时二十分，东方天际的云层被染成暗红色。“出云”号庞大的舰影，已清晰出现在望远镜中。
这艘服役三十七年的老舰，经过现代化改装后，焕发出一种狰狞的崭新。低矮的干舷、前后各两座双联装203毫米炮塔、密集的副炮和高射炮位，以及那高耸的、为适应长江航行而特意改小的舰桥与烟囱，构成一副充满压迫感的钢铁剪影。四艘“吹雪”型驱逐舰如猎犬般游弋在前后左右，桅杆上的旭日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距离一万八千米……一万七……速度十节，航向西北偏西，直奔黄山炮台。”观测哨的汇报通过电话传来，声音紧绷。
黄山炮台，两门克虏伯240毫米岸防炮的炮管缓缓扬起，粗壮的炮身泛着冷冽的幽光。炮位上，炮兵们赤裸上身，汗水和油污混合在一起，两人一组，正将沉重的穿甲弹推入炮膛。药包装填手抱着黄铜药筒，屏息等待。
炮长是个老兵，参加过淞沪炮战，脸上被硝烟熏出深深的皱纹。他眯着一只眼，透过炮队镜，死死盯住江面上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嘴里低声念叨着：“狗日的小鬼子，开着你那铁棺材来送死……爷爷等你等得好苦……”
“距离一万五千米！”观测哨的声音陡然提高。
“开炮！”炮长嘶吼。